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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居伴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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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标题:《情欲的城》(全)作者:南南和北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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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23: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情欲不是相亲相爱,是相依,温暖,缭乱,深深。

  ――题记

  上部玫瑰

  1.卞铭菲在穿衣镜前前前后后地端量着,对刚买的紫色纱质职业裙装和自己的身材满意极了。父亲在厨房与楼下的棚屋间进进出出,今天要多烤十屉面包,一个爱吃面包的旅行团明天早晨抵达这里,是那个常买他面包的导游提供的福音,他转了三次车,跑去和旅行社老总蘑菇了一下午,才得到这批珍贵的订单,心情好极了,每侧身经过一次都会嘿嘿笑着说一声,挺好,挺好,不用照了。是啊,明天才去面试,现在着什么急?卞铭菲却像离开镜子就会离开美丽似地照个不休,对父亲的忙碌和欢欣视若无睹。

  一九九八年夏末。黄昏。天气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败气息和面包粉发酵的味道,外面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争吵、叫卖和谈笑加重了空气密度,越发惹人烦躁。卞铭菲摆着各种姿势照了一会儿,热了,头灌了铅似的沉重,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门关上,小心翼翼地脱下被汗洇得半湿的新衣服,换上露出屁股牙儿的牛仔短裤和白棉布T恤,仰躺床上。窗外的榆树叶子模样滑稽,越看越像大张着嘴巴哈哈喘粗气的毛毛虫。眼前又晃起早晨父亲递给她300 元钱时的模样,他是想慷慨大方的,伸出的手却哆嗦着,笑着说“这次买件像样的”,表情那样令人酸楚。领救济金的特困户,公主的心态和生活,这事实像根荨麻搓成的粗绳子一样在她心上来回蹭着。

  在时尚信息买衣服时,看到在婚纱卖场旖旖旎旎的武杰和牟莉莉。三年前不就是他吗,突然地低下身去,为她系好松开的鞋带,在她看书时,将品客薯片送入她的口中,骑士般地站起身,穿过人群,走到哭泣的她面前,递一块白色手帕,这些情节回忆起来依然动人,像陈百强的歌声。暑假或寒假,背上大背包陪她叛逆和行走,悄然后退的泰山山脉,秦岭山脉,呼号奔驰的华北平原,灯火辉煌的城市,在火车上抱亲爱的猫咪样地抱她入睡,信誓旦旦说非她不娶……像温柔的风,经过她就不愿走了,缭着她的头发,拂她的衣巾,吻她的眼睛和嘴唇,将她刮起来让她飘然欲仙,可还是摇头摆尾地离开她了,高中一毕业激情便像啤酒泡沫一样破灭平息了,实际的感情只有小半杯,这小半杯也被时间风干了,他要结婚,他娶牟莉莉。这个用浓眉大眼和温情脉脉勾引女人的男人。她走过去,笑眯眯地打招呼,然后挥手一耳光,将杯子也打翻。

  明天面试,这是几个星期来得到的唯一一次面试机会。经理助理,21到23岁之间,懂电脑,会英语,相貌姣好。她都适合。虽说电脑和英语只会皮毛,但最后一条是关键呀,那些俗人,俗经理们,不过想要个美人在身边装璜门面。在这个城市里,她没见过比她生得美的人。哦,不一定,连漪就是例外。要和连漪相处一会儿才能觉出那与众不同的美来,那张脸上的表情总像个十岁的孩子,惊奇,无辜,茫然,还有嗔怒时噘起的嘴巴,永远长不大的纯真类型。她们明天有个约会。她喜欢她们之间的约会,两个泅渡者,在茫茫的跋涉中偶尔浮出水面交流一下凫水经验,憧憬一下对岸风光,获得鼓励和动力后,相视一笑,再一个猛子扎下去。她已从她的口气中猜到她要说什么,狡黠地笑笑,又拿起镜子照开了。镜子里变幻起了各种笑容,最后定格在踌躇满志这一种上,这次她会把机会牢牢抓住,将它撕开,抬脚进入它后面的天地。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连涓一时兴起,在“地中海”二层开了个毫无意义的party,狐朋狗友倾城而出,前来助兴。这么多“朋友”又让连漪觉出自己的无力、渺小和不合时宜。他们像镶金的纽扣,华丽、圆润、不动声色,粘附于虚华的外衣,在迷离的灯光下散发着俗气的光泽。她看不起他们,她一定要看不起他们才能得到心理平衡。

  米黄色及膝长裙,麻质,看似轻松随意,一朵枝茎从腰部向上攀爬在肩部盛开的张扬的红玫瑰暴露了她的心思。第一次参加Party. 在她的脑袋里Party是神秘的,是衍生浪漫的地方。她在角落里左顾右盼,眼神在超越现场之上的虚无里张望,脸上维持着一开始的那丝勉强笑意,裸露的瘦削的小腿不住地前后交换,落寞而不安。只有几个有心人偶尔朝她这边递递目光,笑一下。没有人在意她。她不过是个背景,是个道具,凸显着连涓,任由她倚在上面,即使被压弯了腰,即使被压得爆炸了,也笑着。没人要求她这么做,是一种充满挑衅色彩的自我要求。

  连涓是浮雕,你是镶嵌。

  不,我不是镶嵌。我比连涓优秀,如果他们了解,就不会只围着她转。

  孤傲像腹部的红色印记,甩不掉,抹不煞,有着重量,带来痛苦。有人过来请她跳舞,程式化的语言,市侩的面孔。她的目光游离别处,她的声音冰冷生硬:“抱歉,我不会。”那人耸肩离开,她的泪水也流下来。也没有王子和灰姑娘。童话都是骗人的,是人生没有奇迹的庸人的聊以自慰。她在人丛中磨磨蹭蹭,退到门边,将门拉开,逃掉了。

  半年前随父亲第一次来豪门酒店顶层一那个三十平米的房间时,她惊觉这个文化空气稀薄的城市竟滋生着这许多诗人。她确信找到了一片净土,羞涩地坐着,像捧起向往已久的经书的小和尚,不知该横着读还是竖着读,不知该坐下看还是站起来看才不会亵渎神明。几个星期后她的印象就天翻地覆了。诗人们几乎从不谈诗,大都是有关时事的拾人牙慧的话,李鹏的眉毛8 点20啦,朱镕基的眉毛10点10分啦。他们领着女朋友来了,大多漂亮。不管诗歌萧条到何种地步,不管把时间大把大把花费在化妆品和服饰上的女人如何不懂诗,只要对她们念一首最浅薄的情诗也能让她们心旌摇曳,这就是女人对诗歌莫名其妙的情结。这些或许只在晚报发表了两三首歌颂早市、街道、大山,或者每逢节日写首颂歌的所谓诗人,用那些寒碜的诗歌取得了诗人沙龙的入场券,又在这些女人面前晃了晃,取得了她们的芳心。他们甚至完全可能借拜伦的情诗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滑稽地背诵了一遍。看着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相拥而舞的情景,她就禁不住想到这番景象。

  人员史无前例地多,盛世高潮。连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几个自以为认识她父亲就取得了她青睐的小子不断地朝她看,笑,做着讨人嫌的妩媚的姿势。她视而不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渐渐驱走Party气氛的困扰,搅得她心慌意乱。她把玩着手中盛着清水的玻璃杯,表情寥落,预感今晚会发生点什么。

  这里又增添了一类人,也许是乞丐,也许是有着高雅称呼的犬儒主义者。他们坐在角落里吃免费提供的香蕉和桔子,小心翼翼地喝茶水,垂眉垂眼,偶尔抬起眼皮迅速地绕场扫一圈。一个犬儒主义抬头看了她几眼,她也盯着他,他就过来坐到她对面,他们谈了谈诗歌。

  喜欢诗吗?

  可以。

  发表过吗?

  不多。

  发表过就表示有水平,不错。喜欢谁的诗?

  这个问题连漪没想过。她不了解现代诗,不知道20世纪中国有哪些诗人。其实只要愿意她会忆起的,高中那阵子不都为诗歌忙活去了吗。我将长眠地下,拒绝发芽。她15岁时写这样的句子。她创造了许多句子,包括精美的五律和七律,都忘了,却在别人的本子上看到,发现自己悄悄地流行一时。她那悬而未决的大家风范不正缘于此吗?可太遥远了,时光飞迁,恍若前尘。她也常忘记父亲是个诗人,至少在局部范围著名并有了相当的社会地位。几天前还有一群人在文联正儿八经地为他开了个研讨会。她不屑一顾。即使研讨出一个学术成果又如何呢?他的诗在现实面前是无力的,与现实脱节,一些有关历史的回顾,一些有关人性的感悟,用晦涩难懂的语言表达出来,谁有那份闲心体会?那些轰隆隆辗轧着世间的嗓音才是时代的音乐,谁还能听见父亲委婉深沉的歌唱?即使有人听见,譬如连漪,充其量只会略有感触,风拂过,水面起了一层淡淡的水纹,深层,是静止的。

  “秦甡. ”她报出父亲的名字。

  “无名小卒,他的诗看不看无所谓。中国的看就看北岛顾城,或者干脆谁也别看,就看英国诗人艾略特的那首《荒原》,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所有非抒情类现代诗都有它的影子。”

  连漪羞涩的态度激发了一个行家里手,这个人语间陡然多了些京腔。连漪向来认为这种京腔痞气十足,听着很不舒服。

  你看过秦甡的诗?

  诗,倒没看,不过一些评论家对他评价不高。

  什么评论家,专靠攻击别人赚稿费的鼠辈罢了。人云亦云是中国人最大的弊病。你是谁?你也是诗人吗?一个连自己都收拾不好的人也配谈诗吗?走开!

  平生第一次挥出无礼和霸道,这无礼和霸道才与连家二小姐的身份相称,一些看客冲这番情景干笑了几声。犬儒主义者灰溜溜地走到刚才呆着的角落,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咧着嘴笑了笑,摇了摇头,红的脸很快黄了下去。

  这是唯一一次交流。如果不是太冲动他们或许可以深入地谈谈,说不定他是个修养挺高的人物哩。他的退出是出于修养吗?连漪尽量不这么想。

  10点钟刚过,豪门经理王东带着一脸谦卑和歉意走进来,“宣布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解散由他一手创办,一月两次,维持了一年之久的诗人沙龙。大快人心。尽管鼓掌的只连漪一个可她丝毫不觉得尴尬。王东把解散理由归结为资金、财力不足,当然他对诗歌的热爱不会因此终结,“相信众位也是。但愿我们这些诗歌的朝圣者都能坚定不移地朝诗歌的殿堂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多么商业气十足的讲演。当他带着失望的表情站在门外望着这些诗人的行径,当长长的烟雾随叹息而出,当他带着自嘲的笑意转身而去,连漪以为他会,他必将会有了不起的动作,会说出了不起的话,会把这些伪诗人的面具毫不客气地撕掉。这些蝼蚁败坏了诗歌的名声。她怀着激动又渴望的心情期待这一刻到来。谁知在这一刻,王东指天指地指心地说了这么一通屁话。“来,让我们为缪斯再次举杯!”他们配朝缪斯举杯吗?

  服务生端来了葡萄酒,连漪不喝,还是拿了一杯。

  尴尬的脸孔,尴尬的觥筹交错,尴尬的王东和连漪相遇的目光。绵软无力。结局不好,它应该是残酷的,起码该再残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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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25:11 |只看该作者
2.诗人秦甡在饭桌前端着晚报,看到诗人沙龙关张的百来字的小短讯,说了声:“还是关了。小漪,你昨晚在那儿吗?”

  嗯。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顺时者昌,逆时者亡,没什么好感想的。

  一觉醒来,连漪兴趣全无,当然这语气淡淡的话里还有一层要强烈申明的意思:谁管诗歌这档子破事。

  “王东是个不错的人,是个真诗人。”秦甡摘下眼镜,收起报纸,吃起了饭。馒头稀饭凉菜。前面三位吃的不是点心就是开水冲麦片,只有这父女俩才这样从容地就餐。

  妈妈上班去了?

  嗯。

  姐姐上班去了?

  嗯。

  哥哥也上班去了?

  这样问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秦甡自己都笑了,连漪还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没打算干什么,今天?

  没。

  吃完了,把碗筷拿到厨房,用水洗了洗,放进碗橱。秦甡听着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觉得对这个女儿真是无能为力了。

  卞铭菲打扮得果然精神,束了个马尾,打了不少mousse,鲜亮动人。连漪不确定自己能否称得上“美”,尽管连涓极自信,目中无人,但她不确定。

  我要质问你一件事。

  请问。

  你在引诱我哥哥吗?

  你哥哥?开什么玩笑?

  卞铭菲一脸莫名其妙伸手摸了一下连漪的额头,“我倒是对你父亲更感兴趣。温和迷人的学者气质,古典主义的浪漫气息。在未见识事物的真面目前千万别妄下结论,我一直以为诗人是个贬义词,是你的父亲,大诗人秦甡让我领略了什么是真正的诗人。这几天我一直在修正我的诗人观。”

  “你在引诱我哥哥吗?”连漪不理会这番听上去挺正经的话。连鸣有机会就旁敲侧击她的消息,之所以这样,连漪认为完全是她的阴谋。她那矜持的、迷茫的一笑,她那不理不睬的态度,是蓄谋的,经由自我训练的,杀伤力很强的。当时望着连鸣那时而尴尬时而失落的表情连漪就知道他肯定会中卞铭菲的道。她说喜欢男人对她失魂落魄,这是她天性的一部分。何况她这样美。

  “是在诱惑他吧?”她又追问了一遍。

  “昨天晚上我很难过,又想到了自杀。我觉得我真的要那样去做了,对我来说好像自杀已不是问题,自杀的方式才是个问题。看报纸了吗,据日本官方统计数字,1997年日本共有24391 人自杀身亡,比1996年上升了5.6 个百分点。看到这条消息,心下颇感欣慰啊。”

  卞铭菲的眼神黯淡下去,茫然失落。她一定在心中重复着这两个数字,一遍遍地玩味,将其转化为后盾,动力或者理由。安慰的词句对她而言徒劳无力,连漪为找不到有效的安慰而阵角大乱。可卞铭菲的目光转瞬之间一如既往地坚定:“自杀是可耻的,我可不能输给这个世界。”

  连漪也常假设行将灭亡之际的情形,寻找那时的心态,骇怕、迷惘、凄凉,有时是无所谓,到时会露出不屈服的微笑。至于不屈服什么,她不知道。她不会自杀,她确定,如果命运对她不公,那么平淡地完成一生也是一种成功,也是对命运的对抗。

  此地往东千里一个挺现代化的镇上,镇上的一所高中,5 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高一年级4 个女生集体自杀。她们买了安眠药和酒,在宿舍里就着酒吃了药,用削笔刀割破了手腕,因为血流到别人的被褥上而遭埋怨。拉她们上救护车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着,骂着,她们嚎哭着,挣扎着,一出被津津乐道的校园闹剧铿铿锵锵地上演。归校后4 个女生都把袖子捋得老高,炫耀伤痕。连漪以为这是对校方监狱式管理方式的反抗,未料到不过是轻佻的情场失意。校方沉默良久,最后请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来作报告。农民企业家怒气满胸膛,拍着桌子跳起来,最精彩的一句是:你活着每一天,就要有每一天的发现,要是没有新发现,你就是行尸走肉!你就是干尸!你就是木乃伊!什么迷惘啊,渺茫啊,茫然啊,我给你加上两个字:该死!你就是该死!

  全校一片哄笑。

  笑什么?

  一件精彩的事。

  农民企业家的报告演出已经作为救拔卞铭菲的材料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了。这件事百忆不厌,一忆起来就会发笑,农民企业家的语言生龙活虎,表演活灵活现,是她15岁以前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卞铭菲说她精彩的事真多,其实就是那么一两件。

  “你精彩的事可真多,细想想我的也不少,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噢!阴霾!你何时驻入了我的心空?”两手抱在胸前,夸张地紧闭双眼,这是在演戏。“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我穷,所以头脑发达,你头脑发达是因为什么?噢,不行,我得走了,宝贝。得抓紧时间,这是个机会,祝我成功!”

  “铭菲,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拒绝和离弃而沮丧,而失去阳光和生命力。”

  “是吗,妹妹?不错呀,你能说出这番话。你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我祝你成功,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打我哥哥的主意。”

  “别替我自作多情,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没事看看8 月份的《诗刊》。”

  紫色坤包在空中划了个狂放的曲线,飘然而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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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26:45 |只看该作者
3.卞铭菲保送东北一所名牌大学的名额被“黑”掉,而她两度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皆告失败。她喜欢表演,喜欢用夸张恣肆的动作表达喜怒哀乐。高中二年级,就是6 年前,连漪因转学成为她的同桌,她惴惴不安地走到她身旁,被她一把抓住胳膊。她第一次看到那样张扬的人性,与先前压抑沉闷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要尊敬,要遵守,要服从,要恭顺,要谦虚,要小心谨慎,你要这样做人。卞铭菲却可以长时间直视她的眼睛,用极富戏剧性的表情和声音嚷:Oh,myGod,你赐给了我一个angel!人可以这样?可以对别人,对陌生人这样?连漪在哄堂大笑中惊讶又无地自容,卞铭菲仍兀自说着:Baby,你真的来自天堂吗?她的表演让连漪很快与这个陌生的集体打成一片,并一手掀开了压在她性格之上的巨石。

  连漪欣赏卞铭菲的表演,她能深入事物本质,用夸张又不失深沉的表演把那本质呈现出来,她常惊讶于那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声音和动作而忘记她在说什么。可她通过不了考试。第一次因为大病影响实力,第二次在考官面前感觉麻木。“还没演完,考官就喊停了”,“那位考官是位喜剧明星,我一直以为他最多是部野史,可他在那里正襟危坐,我脑中一片空白,把一位古道热肠的青年演成了干干巴巴结结巴巴的老太太……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看不起的调侃剧明星也会成为一所高等学府招生的考官?我发誓再也不去考。没有第三次!”保送名额的丧失让她充满忿恨,两次失败则打垮了她。在相当长一段的时间里,她在电视机前消磨意志和时光,生存和生活失去意义,死亡的念头时常光临。一个颓废的往下堕的灵魂和一个刚强的要超拔出来的灵魂在躯体沉睡时激烈地斗争,每个清晨都这两者的争吵声中惊醒,惶恐慌张地看着周围,思索着过去将来……好在,最终从灵魂的斗争中,从各种压力中超拔出来,像一颗坚忍的萌芽,尽管弯曲畸形还不知未来的方向还在经历风雨历炼,可毕竟生长着。她不会自杀的。

  连漪容易被别人的情绪左右,被别人的情绪缠绕,别人解脱了出来,她还呆在里面不能自拔。她从12岁起就开始焦虑,从15岁起唾液里开始有血丝,现在她正在竭力修正性格,她羡慕那些活得洒脱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份《诗刊》比在卞河里淘金还难,若有若无地抱着这个目的闲逛。偶尔有骑车的男孩经过她时猛地回头看一眼,朝她吹几声口哨。她不看他们,心里却在幻想自己是个女侠,飞起身来,将他们一个个踢翻在地。心里为这样的想法笑着:无敌连环腿?

  钟楼的指针指向九点。卞铭菲该进了经理室,接受考验了。她终于懂得紧张,开始珍惜机会。可她的紧张有些不对劲,像一个张力达到极限的泡泡。连漪预感她不会成功,她的预感总是准确无误,她也预感到这次失败对卞铭菲会是个大打击。

  老城区的青石房让人觉得亲切踏实,姥姥住在这里。连漪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皱纹错综神情肃然的小脚女人。她像过世的奶奶,不同的是奶奶信佛,她信耶酥。这个老人也喜欢连漪,她因脑血栓失去语言能力,可在她的眼睛里连漪能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怜爱,她也能从连鸣那里感受到这种怜爱。这让她患得患失:为什么在幸与不幸面前她都得不到平等的对待呢?

  老人三三两两坐在墙角晒太阳,讲着他们的峥嵘岁月,眼睛里流溢着旧时光。连漪将脚步放轻放慢。她喜欢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和腔调,渴望听到真实的人生经历,只言片语也能让她兴奋,伸手触摸的是向往的质地,她觉得和这些老人心灵相通。

  草葺的灰屋顶上诙谐地开着几朵蒲公英,淡紫的小花,在阳光下闪着光,带来温情和惬意。斑驳陈旧的黑色木门,没有锁,院子照例干干净净,茂盛的花草错落有致,葡萄架上缀满了紫葡萄。钟点工很尽责但太过老实了,她大可把葡萄摘回去享用。得给她留个纸条。茂盛的巅峰,枯萎即将来临。窗户里面,老人半躺在躺椅里,双目微合,一束阳光横在她面前。她似乎睡着了,连漪知道她没睡,她或许在想着湮远年代,3 个活泼可爱的儿女也像在光束中欢舞着的尘埃一样在她充满爱意的目光中欢快地蹦跳欢笑吧,她微笑地看着他们做着美好的憧憬,对她而言,耗尽了灵与肉的结局是什么呢?不能行走不能说话,怕惹儿女唾弃宁愿请钟点工照顾自己,时常被遗忘,这就是终其一生的结局,她满意吗?

  看到像百合花一样的外孙女明明亮亮地出现面前,老人的双眼立刻放出光彩,伸出那只行动自如的手,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连漪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去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老旧的《圣经》。

  “所罗门的箴言。”

  老人听到这句话便紧闭双目,身体向后仰去。连漪看了看她,像母亲张望了婴儿一眼。

  所罗门的箴言。

  智慧之子使父亲欢乐,愚昧之子叫母亲担忧。

  不义之财毫无益处,惟有公义能救人脱离死亡。

  耶和华不使义人受饥饿,恶人所欲的,他必推开。

  手懒的,要受贫穷;手勤的却要富足。

  夏天聚敛的,是智慧之子;收割时沉睡的,是贻羞之子。

  ……

  老人脸上泛起笑容,像睡梦中的婴孩,很动人,很有感染力,美好的感觉充溢在连漪心头。她希望姥姥从这些词句中得到安乐。

  走时摘下三袋葡萄,先到城东的舅舅家,把其中一袋给了他们,说是姥姥家的葡萄。他们招待得非常热情,让抱着谴责目的而来的连漪手足无措。在亲戚面前她总是局促的。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在做客,问了连漪与舅舅的关系,问了连漪的年龄,问了姥姥的状况,啧啧啧地一个劲地叹息说老人得这种病真是没辙,又说了些令人痛恨的家常话,年龄啦,工作啦,爱情啦,不知怎么传起教来,无非是最浅显的圣经内容和教义,她不知道连漪能把《圣经》中的诗歌倒背如流。

  “下次做礼拜时我领你去吧?牧师的孩子可漂亮啦,像天使。”

  “不!”连漪早已不耐烦,这个女人嗡嗡营营的声调让她无法进行思想,而有个问题她必须弄清楚,是什么问题呢?一时又想不起来,心胸中满蓄着怒火,斩钉截铁地说:“不!我是一名共青团员!”

  再没心情去城西的姨妈那里。她对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漂亮姨妈心存敬畏,母亲说她是个过着放荡生活的老处女,开了一家画廊,和一家叫“水中央”的咖啡屋,生意不错,挺有钱。

  经过街拐角,看到一个在垃圾筒里寻找食物的乞丐,把剩下的两袋葡萄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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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卞铭菲下午就打电话给连漪,没人接,把电话摔上,取回IC卡。这张100 元的卡是连漪送的。她单薄的钱包里还有几样连漪送的东西:假日酒店旋转餐厅的餐饮券,阳光健身城的健身券,阿波罗保龄球馆的保龄球券。有时还会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在体育馆举行的歌星演唱会的入场券,电影票或者一张抢手的安利营养专家讲座门票。作为诗人和企业家的女儿,连漪总能源源不断地得到这些东西,再源源不断地把这些东西送给卞铭菲。在那些场所,卞铭菲的表情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被自己蒙弊,以为生命的背景就该如此华丽。

  这张卡让她感到可耻。她意识到“施予”这个词。连漪送她这些票券时的表情慷慨,平淡,无所谓,她地是真正的公主,卞铭菲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得不到。

  她彻底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相貌,失魂落魄地走着,一阵阵的面红耳赤。看到那位女经理就知道失算,要收起准备好的充满挑逗意味的笑容已来不及。英语会话一蹋糊涂。对财会一窍不通。她想得到安慰,能给她安慰的连漪不在。

  她们怎么成了朋友呢?她对她是有敌意的,她的单纯和美丽让她觉得受到威胁,她怕被挤出美丽的中心。然而她从疗养院回来,第一个找的人是她,说她一直在想她。她问为什么?她笑着说因为你和我们那里一条河流一个姓吧。结果说明她,卞铭菲是幸运的。连漪不仅提供许多令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机会,还一手结束了她暴饮暴食,荒废时光的生活,她在后面推着她向社会靠拢,尽管一直遭受失败,但理智告诉她失败是必经的路程。

  她是有才华且深沉的青年,外在的形式为她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扭曲了她的属性,时间长了,自己也忘了。她想和谁谈谈。交流是药,哪里有售?橱窗反映出她萧索的样子,她想到连鸣。连漪怎知道在中学时她就喜欢他。她在学校宣传栏里看到他打球的照片就被吸引住了,她出没在高三的领域,徘徊在他回家的途中,她满怀希望与他照面而过,他却和身旁的男孩女孩笑着,谈着,比划着,像一朵云彩一样经过。

  他是她的青春之歌,一直在她心中回旋,荡漾,时不时嘹亮地唱起,让灰色的心偶见绿色,偶有花香满园。充满神力量的世界这样小,六七年后竟在连漪家中见到他,他是连漪的哥哥。她没有太多欣喜,六七年,世界都变了,她不复纯情,爱情也变成一具无血无肉的尸骨,突生的邪恶之念使之鲜活。

  她有把握这段时间他对她相思日重,可连漪不会透露她的消息,这个丫头在为他冲锋陷阵,可她挡不住。她不想在现在的状态下与他交往,是因为不想暴露贫弱,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钱包里只有几十元钱,不到万不得已不坐公共汽车,不想让他闻到她生活里浮荡着的面粉的味道。她是高傲的公主,她必须维持这形象。

  自卑和虚荣作了多少怪,带来多少无谓的烦恼,制造了多少可笑的举动,让人每时每刻,甚至梦里都在圆谎,而每一次被戳穿,她都觉得要崩溃,觉得活不过明天,萌出轻生的念头。

  此时,她只希望有一个爱她的人向她走来。

  前面有电话亭,经过它,倒回来,把卡插进去,查到连鸣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连鸣。

  “您好,天方电子。”

  “你好,我是卞铭菲。我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谈谈,连漪不在,你有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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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丁春平姨妈是连鸣最欣赏的女性之一,认为她有气质有魄力,是这个平淡城市的奇迹。和卞铭菲默默走过大半个城市,本来就陌生,加上她的欲语还休,越走越尴尬,转眼黄昏,彼此都没有分手的意思,于是建议到水中央咖啡屋坐坐。

  这个女人的气质带来切实的冲击,声音豁亮,自信,优雅,热情,内中的灵魂不动声色,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却无做作之痕。这修为的境界就在眼前。卞铭菲从容地啜着咖啡,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审判批判,也承受着丁春平目光的审判批判。她们是一类人,美丽的地位一受到威胁目光便成了剑,这浅薄缘于本性,但不算什么。为虚荣制造着高贵气质高尚灵魂高雅生活的赝品,要知道,即使是赝品,也多么难以一见,也是稀世珍宝。她一定吃过苦,经历过沧桑,她身上的某一部分一定在隐隐作痛。

  而且她老了,眉角的皱纹不能抹煞。年轻可以不在乎她。

  丁春平忽然笑了,说奇怪,我看小卞挺眼熟,是缘分吧?卞铭菲不甘示弱地笑笑,说您也面熟,像在梦中见过。就这样缓解了莫名其妙剑拔弩张的气氛。卞铭菲看到角落里一架白色的施特劳斯,说:“我可以献丑吗?”

  “你会弹琴?可以啊。”丁春平说着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对在座的客人发表了一番演说。声音沉着有力,像音乐一样打动人心。

  “抱歉,打扰各位一下。常来这里的客人可能注意到这架钢琴,它像个睿智的哑巴,不说话,却让每位客人注目而视,侧耳倾听。是吧?我看到了,你们都会朝这里看,你们的心里都有一首曲子在弹奏。这是我的一位未婚夫送的开业礼物,大家别见笑,我说我不会弹你送它干嘛,不如直接送我几万块钱得了,还可省掉一年的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他说他是要祝水中央有声有色,像施特劳斯一样经久不衰。我很感动。今晚有幸,有个漂亮妹妹要为大家献上一曲,也是我们水中央的首场演奏,怎么样,大家欢迎?”

  话音未落,掌声早起了。卞铭菲没想会受此礼遇,她只想在丁春平面前露一手。多久没有在掌声中上台的经历了,哪怕是这样小规模的。款款坐到钢琴前,将琴盖打开,酝酿了一下情绪,弹了首节奏明快的《拉拉主题曲》。

  丁春平当场聘请她主刀这架钢琴。“每晚两首曲子,30元。”

  卞铭菲需要赚钱的机会,乖乖地点头:“我是无业游民,当然愿意。”

  晚上回去主动帮父亲烤面包,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禁不住说了,父亲也高兴,父女俩跟过年似的。

  连漪一个月后知道这件事。卞铭菲拿到有生以来第一笔工钱请她吃饭时告诉她的,又黏又甜的芝麻团立即变得难以下咽。看来连鸣真的要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了。卞铭菲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有些事情她不能改变,不能左右,她只是在做无用功,她只是自命不凡。

  “给你爸买一把太阳伞吧。”

  卞铭菲的气焰立即被浇灭,狠狠瞪了她一眼,埋头痛吃。

  连漪笑了,摇摇头,努力睁大困倦的双眼。她坐在往老家去的长途客车上。困倦被回忆的快乐替换了。看着车外明亮的阳光和倒退的农田、河流、村舍,脑袋很快被各种想法占据。她总是在想,卷入各种思想的漩涡不能自拔,医生说这是她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

  她一直逃避回去。她不愿再见那里的人,她和他们不熟悉,她在那里是孤独而常受人议论的。还有怎么交待她的现状?可岳今来信大声宣布她要订婚了。10月26日,3 天后。信中,她温柔旖旎,她大叫大嚷,娇羞中掩饰不住兴奋,紧张中掩饰不住期盼,说没想到会这么快。连漪更不知所措,莫大的创痛感摧毁了她的理智。郇兵真的要娶岳今?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失魂落魄地收拾了个简单的行礼,不知道做什么,只知道必须赶回去。

  她分到了那个“去乡下”的签,过继给大伯,在那个天尽头的村庄长大,在那里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一年级的课程。伯父伯母在她15岁那年先后去世,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回到真正的父母身边。有段时期她恨现在的父母,抱怨在那里的生活,为在那里生活感到羞耻。一个深沉的心灵明辨是非,灵魂很快被良知召回,现在她把那段生活当成可贵的人生履历,为15年里未深入地接触过土地感到后悔和懊丧。

  那里的人们都叫她城市小姑娘,她漂亮,气质与众不同,衣服与众不同。她站在春华秋实春播秋种之外看山看水,看那些充满奥秘和乐趣的游戏,趴在屋子里看那些看不完的书。还有恐惧。那里流传着许多鬼故事,有蛇和青蛙。每到雨季,阴湿的小路就爬满刚长成的小青蛙,尽力避免,还是会踩死很多,脚下一滑,失声尖叫,有时不敢行走,站在路上痛哭流涕。那时她刚学生物这门课,看到了青蛙的心脏图,知道了青蛙的发生发展过程,意识到生命伟大,小心翼翼地对待、尊重、珍惜任何生命,有时表现得病态。

  她爱人,她的爱病态。

  快乐容易淡忘,恐惧刻骨铭心。也是不愿回来的原因。

  农民企业家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路子是对的,可惜现在不走了。坐在拥挤的长途客车上想到这句话觉得正确。没有真正接触过土地,城市青年的深沉和痛苦轻佻而虚弱。融不进乡下时,她曾向往城市,可在了城市,她又感觉自己遥远,她的笑不合时宜,她的语言太斯文,她的语速太缓慢,她不会开玩笑。在哪里都像个过客。无根无源。

  岳今是唯一保持联系的朋友。她们在不同的村庄,上同一所小学,后来一起到镇上读初中,在那里认识了郇兵。他是学校运动队的,优秀,帅气,活动课时岳今常拉连漪去看他打球或长跑。春季的田径运动会,柔弱的岳今为引他注意报了三个项目,包括5000米越野,一败涂地,但“苦肉计”成功了,郇兵跑过去搀着她溜步,以后的交往自然而然。初二重新分班,连漪和郇兵分在一个班,充当起信使,有一天郇兵郑重其事地把一封信递给她,事情就变了。

  信封上写着:连漪启。里面是一张写满了“连漪”两字的纸,一副素描凸现其上:连漪仰着脸,眯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画得很好,是连漪特有的姿势和表情。她意识到了什么,上课时会感到背后有一双注视的眼睛。交往时很淡,回忆时很甜。当她看到了更广褒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爱情也常在心里蠢蠢欲动,是多情的性格在惹祸,和爱情无关。爱情的花只开一季,开过就开过了,以后在枝头绽放的,不过是些难以命名的嫁接品种。

  离开那里后一切都划上了休止符。岳今后来考上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在镇政府做财务工作。郇兵考上了清华,毕业了,回家乡发展。连漪没参加高考。她强制自己疏离这份情感,于是疏离了,可岳今的一封信又把她重新拉回过去。她要回去。她要制止,郇兵是属于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那棵长在粪堆上的西红柿结着鲜红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她想吃。他们在身后喊叫着,怂恿她,她走过去,被一种倔强的情绪支配着爬上粪堆,摘下西红柿,高兴地举给他们看,可粪堆忽然软了,她猛地陷了下去,他们开心地大笑,她挣扎着哭叫,没人来救她……

  “到了!”

  她一惊,醒了,背起包下了车。为什么又是这个梦?她喜欢吃西红柿,但不会爬上粪堆的,他们怂恿不了她,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书呆子。

  站在阔别已久的土地,没有激动,很平静,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应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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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32:59 |只看该作者
6.像放学归来,6 年不存在。那一湾闪亮的卞河,充盈的白,静静地泛着月光,在村庄的边上睡着了。它让她激动。走的那年它干涸了,人们涌到河床挖螺蛳,螺蛳是那个夏季傍晚人们共同的消遣。以为那是卞河最后的奉献,慷慨,悲壮,一个个全是这丰腴女子的叹息。可它又活了,还是那样好,远处迷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梦境,她在梦境里和她打招呼,连漪冲她笑了。

  她有一栋两层小楼,是继承的遗产。她继承了两份遗产,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的。这是个富裕的村庄,伯父生前是一家对外出口食品加工厂厂长,所以遗产很可观,但天作证她从未为此窃喜过,但她偶尔怀疑自己的迟钝与不作为与此有关。

  小楼在村北,离大路不远,仿欧构造,建时征求了她的意见。墙外长满没膝的野草,没有关系,很快就会整齐干净。掏钥匙开门时发现淡黄色的墙体一片污秽,转身去村东大理石加工厂找了两个民工,晃出一百元钱,让他们先把院墙清理了,然后如法炮制,用相同的“材料”,把从南往北数第4排5 号的那家院墙“粉刷”一遍。他们要求再加50元。他们懂得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连漪很高兴,但用一口回绝证明了她精明强干不可欺。就这么多了,爱干不干。当然干。一切完成后,她才心满意足地进了门,清扫起蒙尘的屋子。

  狗从南到北依次叫了起来,十几分钟后门外响起姑姑的哭叫声,聚的人越多,哭得越厉害。九叔叫门了,闷头进行擦洗工作的连漪忙出来把门打开。

  “九叔好!”

  九叔点点头。姑姑止住哭声,冲过来和她理论,九叔制止了。

  “您评评理。”

  “没啥好评的,这事你错在先,至于连子,我会说她的。你先回去,都回去,别这么咋咋呼呼的。”九叔是村里的权威,他这么说,人就散了,姑姑又干嚎了一会儿,看看挽不住局势,气急败坏地走了。

  九叔还是当年的皱纹,当年的旱烟袋。他说以怨报怨那是邪道,以德报怨才是正道,你姑这几年良心发现,常去给你爷你奶上坟,还在坟前种了棵万年松。有什么用?奶奶生前她尽什么孝道了,没有继承到财产,跑到奶奶坟前又跳又骂,还往这房子上泼……总之不可原谅。九叔笑,说你还小哪。问她为什么不参加高考?她能说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吗?这远离泥土的怪病只会招来一顿严厉的教训,只好说那时流行甲肝,碰巧得上了,不过考上了托福,是纽约一所大学呢。怎么不去?她能说考试是为了发泄对考试制度的不满吗?只好说咱中国人自己的东西还没学精呢。如果是钱的问题,全村人都会支持你。她说她有钱,母亲风风火火的,父亲也不错,虽然诗没多少人看,可不妨碍赚钱,呵呵。九叔最后说尽管你不是这里生的毕竟是这里长的,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父老乡亲在后面看着你,出息了替你高兴,困难了给你撑腰。这句话让连漪羞愧万分,直想跪在他面前做一次人生检讨。

  但继续做要做的事。给郇兵打电话,约他在西峰山孤独松下见面。

  第二天一大早,先给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上坟,拔了那棵半死不活的万年松,让他们放心她一定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做一个好人,一个人上人。

  然后站在西峰山顶,临浩浩海风,看大海浩荡。这才是海,汹涌澎湃,蕴藏无限生机。城市的海多可怜,圈起来,钉上石墩,用铁索绕起,潮涨潮落也像是被驯出来的作秀。大自然的真正伟力在这里,在这样的大自然中人的灵魂才是奔放的、健康的。

  “啊――”她喊起来。海在退潮,还是发动万顷波涛附和。她张开双臂,顺着一条小路冲下去,直冲到浪边。“啊――”她无拘无束地喊着,高兴自己还未丧失呐喊的能力!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和她一样迎着大海,张开双臂,大声喊:“啊――”“啊――”“我想飞――”“我想飞――”“我也想飞――”海在他们的呐喊声中,闪闪亮亮地退下去了。这才叫赶海呐。后面的大人们笑着骂他们疯了!

  当孩子们散去,平静下来,她看着四周,觉得一切如此陌生那样遥不可及。城市的影象,灯光阴暗的诗人沙龙,连涓和卞铭菲的笑脸,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束重重的光线在心上割了一下。有些渴,她很高兴,渴了,这是件事情,可以用这件事情集中注意力。那块滴水的岩石在哪里?她捡起一只白色贝壳,寻找那块滴水的山岩。巨大的礁石群把海隔成若干区域,她不知道它在哪片海,她从来没记住它的方位,但每次都能找到。站在长满牡蛎和其他海生物的大大小小的石礁中,她为那个滴水的山岩怅惘起来。

  她想起《荒原》那首诗,发觉自己在那样的心境里找水,不禁哑然失笑。用这样的思维感受不到当时的事实,她使用别人的思维,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自我创作的思维埋在土里,她缺乏使之破土而出的自信和主见,她呼唤它能出来,出来拯救她,报效她。

  沙滩上有美丽的海星,一只淡黄翅膀的小蝴蝶向海潮退去的方向飞去。她心理感应般转身,就在那里,长长窄窄的一带沟痕,清清伶伶地蓄着从山体空下来的水。水滴着,一滴,一滴,宁静,淡泊,长年累月与汹涌咸涩的海水对峙却相安无事。将贝壳洗净,陶然地喝了个饱。之后竟跪在它面前双后合十,祝福它永存在下去,永远不受污染。

  石礁的坑洼里盛着海水,青绿色的小鱼儿在里面机灵地游。拽一根头发,用石头敲开一只牡蛎,取出肉,系在头发的一端,拽着另一端把它探进水里,几条鱼儿立即围了上来,翕合着丑陋的嘴巴,等待时机。一条鱼儿冒险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咬住牡蛎肉,连漪嘿嘿一笑,猛地一提,钓上来了。她会了,她能钓上鱼来,她可以从容地完成这些小把戏,她在不断的回忆中锻炼这些能力。鱼尾巴剧烈摇动,产生一种波,顺着头发传到手上,顺着手传到胳膊上,传到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将头发重又沉到水里,鱼儿立刻松开嘴巴逃进石缝里,惊慌地看着牡蛎肉,它像噩梦一样飘荡着呢。它的同类们这时聚过来争食这美味,看它们没什么危险,它才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脑袋一晃一晃,还有警惕。快吃啊,再不吃就没了。确定没什么危险之后,它露出了本性,挤进去,张开嘴大咬一口,狠命撕扯下,衔到一边享用去了。

  朝山崖看看,枝条朝相反方向飞去的孤独松下面,他已经站在那里了。西装,看上去高大挺拔。好戏开场,bye- bye,小鱼儿,bye- bye,大海。

  郇兵是人见人爱的漂亮男子,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健康、认真、谦逊、执着,所有人卷入邪恶欲望的漩涡,他仍在岸上走得从容。连鸣说他们挺像,不过是相貌的不相上下,术业专攻的一致,并不指性格。连鸣有着极端的个性,晴朗的外表下潜着暴戾的暗涌,只是人生的风暴还未降临,在平静生活的掩护下未显露多少迹象,自己也未意识到罢了。

  连漪绕到他身后,相信他有心理感应。郇兵果然第一时间转过身来,一脸欣喜。时间是不公平的,

6 年的时间让他更英俊了。

  连漪仰起脸,眯着眼,做出素描上目中无人的表情,笑:“我讨厌男人穿西装。”

  “连漪,”声音动听,像杨过叫小龙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你放弃努力!”连漪忽然委屈得不能自持,“听说你要订婚了,特来祝贺。”

  郇兵低下头:“我不知该怎么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是天意?”

  “和你失去联系后,我对爱情不抱幻想,对方是谁都无所谓,何况岳今等了我这么多年。”

  “啪!”连漪甩过去一记耳光,郇兵那张俊朗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红手印。

  “这一巴掌是替岳今打的。你的话不合逻辑,你完全可以去找我。岳今那里就有地址。”

  “我想过,想了很多年,可放弃了,我的理想在这里。”

  “这条理由?倒是很好。人该以事业为重,爱情只是无缘无故的一件事,不值得浪费时间,不值得为之冒险。你不用辩解,这是我心里的想法。”连漪冷静地说到这里,顿了顿,挑衅地看着他,决定说出下面的话:“我喜欢你。曾经很喜欢,现在不知道,但我不想你和岳今结婚,也不想你和她订婚。”

  “我不会。”

  “可你伤害了她。”

  “我会去解释,会去弥补的。”

  “你弥补不了。”

  “我会尽力而为。”

  “这是商人的腔调!”

  郇兵手足无措。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连漪呵呵地笑了起来。

  “山脚下有我的一栋别墅。我要你住进去。至于我,就像对待这所房子一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甚至忘记。你考虑一下,我在那里等你。”

  说完就走,心里在计时,数到三时,他开口了:“好吧。我住进去。不过,那么好房子收不收房租呢?”

  连漪跑去告诉九叔不用做她的晚饭,郇兵下班带回几包吐司,他们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边吃边谈“我这几年”。连漪说明天一早就回去,天不亮就走。“我怕他们塞过来的压死人的礼物”。

  “上楼睡吧,我们睡一张床。”

  “我还是睡楼下。”

  “不,我们一起睡。”

  脱下西装解下领带的郇兵像个纯情的大学生,散发着花蕾初绽般的芬芳。尽管小他一岁,可连漪觉得自己是老年人了,苍老,沉重,晦暗,步履蹒跚。

  他背朝着她笨拙地躺下。满天星斗争相涌进床边的小窗户,为这个房间提供着一幅浪漫的装饰。

  “城市的天空没有太多的星星。”

  “你就是一颗星,遥远的一颗星。我曾尽一切努力去接近这颗星,想摘下她,可我怎么也走不完这段距离。我想就让她在高高的天上吧,至少可以仰望她的光芒。”

  “爱情是醋,把沉浮其中的人都泡酸了。”连漪嘴上嗔怪,心里很温暖,问她是哪颗星。

  “你不在那里。”

  “在哪里?”

  “心空。”

  “原来是在阴暗的角落。”她把他扳过来,用手指划着他的脸庞,皮肤的粗质地和高高的鼻子让她呯然心动。她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我想让你抱我一下。”

  郇兵的眼睛在夜光里闪烁,很久,才把手搭在连漪的肩上。

  “太生硬了。”连漪笑着靠近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腿屈在他腿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透过衬衣散发出来。她偷偷地吮吸,直到郇兵渐重的心跳和呼吸将这味道破坏。

  “你的呼吸和心跳让我毛骨悚然!”连漪喊起来。

  郇兵吓了一跳,尴尬地说对不起。

  “你和其他男人一样?想?”连漪好奇地看着他,她想知道男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郇兵说:“我还是去楼下吧。”

  “我下去,这样明天走的时候不会吵醒你。”

  第二天清晨,月光淡淡,乱星垂天,回头望望沉睡中宁静的村庄,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当城市涌到眼前,她想到了“繁华”这个词。这里是繁华的,人们的皮肤好,气色鲜艳,不一样的人。他们懒得为这满身尘污的车让路,不理会车上满载着一群从农村到城市疲惫但明显有些兴奋的人的心情,他们只惦记着自己的路,他们为生活紧张地忙碌,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看不到愁苦的迹象。为什么有着更多空闲的农村再怎么富裕也显得那么苦,人们的面容那样干枯,灵魂那样沉寂,看不到灵魂的呐喊、歌唱或者悲吟?

  她开始怀疑,十几个小时前做的,不过是幻梦一场,那个村庄不过是幻梦一场,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世界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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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这相貌各异、气质各异、性格各异的人是一家人吗?他们看起来没有亲缘关系,像形态各异的植物。父亲一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模样,再强劲的风不也能让他动一动声色;母亲穿了件紫色鸡心领紧身外套,妩媚了许多,效果和姥姥家屋顶上那些不知名的暗绿色植物中突然长出了明亮的蒲公英一样;无妆的连涓不是人前亮光闪闪的淑女形象,穿着宽大的娃娃衫,披散着半湿的头发,面色苍白,目光黯然,显得比母亲还老,像枯死的腊梅一样没有生机;连鸣是唯一的亮色,是树形仙人掌的形象,高大,挺拔,生机盎然。

  连漪有些不习惯。然而这是一家人,有着血缘关系,有着二十几年的相依为命,而且都说普通话,说出来的普通话又完全不同。连鸣给人的感觉是阳光明媚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色上泛着金黄色,让人豁然开朗,心胸畅达;连涓语速很快,每个字都坚硬有力,劈头而来,咄咄逼人;在连漪的印象里母亲是最近两三年才说普通话的,不过说得很好,权威者的语调,声音再小也有着不容辩驳的力量;父亲则被方言作弄着,说起话来像跛了足或闪了腰,软绵绵地没有力度,有时还惹人同情。卞铭菲喜欢,问那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好听,有韵味,从一个诗人嘴里说出来更好听了,让人看到黄天厚土的背景。

  这些声音错落地跌宕在一起,有着非凡的艺术效果。连漪像欣赏话剧一样欣赏他们的语言。她在受审。她不过刚回来,他们就知道了。万钧雷霆堆上丁秋平的额头,咆哮起来的是连鸣。

  “那个男的是谁?听说你们在一起过夜了?他伤害你了吗?”

  “哥,你不要我管你的事,我的事你也别管。”

  “我不管?如果你是连涓我才懒得管!可你是连漪,是我深爱着的连漪!”

  “你凭什么不管我不爱我?我得罪你了?!走,妹妹,咱们谈谈。”

  连涓身上不多的人情味适时地发作,打了圆场。着急的还是连鸣。

  “连涓,这件事你不要管。”

  “你管?你管会有用?她也是我妹妹,我也爱她,我想她现在更愿意跟我,跟我们女人谈谈。”

  她们没谈这件事,连涓才不管呢,一个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对错都是自己的,后果自负,她说星期天她的偶像要来开演唱会,问连漪去不去。

  “你也有偶像?”

  “当然有啦。人的内心世界丰富着呢,只是有的人整天急着向人展示,有的人掩藏得很深罢了,不管你服不服,可这的确是由修养决定的。我买了套1800元的夏奈儿,漂亮,一定很抢眼,一定要让他看我一眼,才不枉活这一生。穿给你看?”

  “俗。”

  “至少证明我还会为一个人激动。有时一觉醒来,觉得四肢麻木,变成了一个塑料做的model,很恐慌。”

  “你也会做这种梦?也有恐慌这种感觉?”

  “小妹!算了,我们向来话不投机。怎么样,去不去?不去我可把票送人了。”

  “送呗,又不是小虎队。”连漪心不在焉地应着,“你怎么看?”

  “别墅里的男人?很好的创意!”连涓笑起来,“你爱他吗?”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失去他。他是我记忆里的一件东西,失去了,好像过去就白费了,一文不值了。”

  “严肃一点说,你这是感情用事。你基本上是个活在戏剧里的人,准确地说是个活在艺术化了的生活里的人,不知道实际的生活是什么,轻视凡俗生活,和世俗作对,善于制造悲剧。本来简单的事情你会把它搞复杂,本来复杂的事情你又不屑一顾,你设计剧情,让别人照你的剧情走,可有意义吗?当一个剧情实现时是不是觉得挺无谓的?”

  “这么深刻,偷窥我多久了?”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不要怀疑我的阅读能力。我也是一本书,虽不是什么百科全书,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样,是本时尚杂志,看亦可,不看亦可,翻翻过了。是吧,是把我看成一本时尚杂志了吧?确定不要这张票?你肯定喜欢他,可你觉得拿着这张票去见他太平淡了。你怎么会是千万中的一员呢?你的挥手和眼神谁看得到呢?你喜欢的方式是与他偶遇,留下一段动人传说,然后擦肩而过。我不同,我相信钱,指望钱缩短距离。我及时享受缩短中的乐趣。”

  连漪坐起来,看着连涓,一脸分析的表情,连涓一笑,转身飘然而逝。她很美,很可爱,这个钢铁做成的娃娃也有风情万种。人人都以一个代表性的姿态凝固、静止,片面、武断和自以为是禁锢了无时不在思想的连漪了。唉!她叹了口气。郇兵还爱着她。她把握住了他。他那么认真,那么真诚,他有一种力量,一种有包容性,化丑恶为美好的力量。不是虚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而这样的人就住在她的别墅里,永远站在她背后。她心中有关人类的很多美好的感觉,比如善良,比如纯洁,比如真诚,比如热情,都被人一个一个地背叛了,可他不会背叛。她决定不去想岳今,她总是小心翼翼怕伤了别人,却坐视自己被伤害,她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顾别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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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这城市像个草台班子,一个见了世面的人走到这里,累了,安营扎寨,按照见识过的式样搭建,制订,繁衍。它没有历史,缺乏厚度,缺乏人性中真实的一面,人们演戏似地活着,活着的目的就为了一个“像”字。

  中意大厦下面的世界不值得重视和向往,不值得被它调教,被它改造,不值得顺从它,人生甚至不值得发生在这里。然而,今天,连漪觉得这42层的下面是万丈红尘,是超脱不了的,是看不透的,里面在喧嚣在买卖在乞讨在争斗在尔虞我诈在明枪暗箭在欢呼庆祝在泪流满面在生生不息,那里有姥姥的一生,母亲的一生,父亲在这里结束了漂泊,哥哥在这里挥斥方遒,连涓在这里欣欣向荣。他们都是优秀的人,他们在里面奋斗忙碌,从不会刻意找一个高处站上去睥睨一番……

  卞铭菲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过来,一把将她拽过。“站在那里,一阵风就能把你刮下去。”

  连漪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淡淡地说:“铭菲,你为什么喜欢站在这里?”

  “怎么了?”

  “请回答吧。”

  “为了,克服恐高症呗。”卞铭菲大笑起来,“又为你哥哥叫我来这里?”

  “为什么冒充我父亲在《诗刊》发文章?”

  “你知道了?”卞铭菲高兴地说,“秦甡呢?他也知道了?”

  “请不要直呼我父亲的名字。”

  “笔名嘛,又不是真实姓名。况且从心理年龄的角度看,我和他是同龄人。”

  “是什么阴谋?”

  “为了让那些势利的编辑重视一下呗,写得不错吧?我觉得他应该感谢我替他挽回颓势,因为那些诗高过他的水平。”

  “他让我转告你一声,别再搞恶作剧了”

  “他为什么不亲自找我谈?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吧,他亲自跟我说,我才听。”

  “你到底在搞什么?”

  “说过了,想被一个知名人士的光环照耀一下。你父亲不大不小也算个名人吧。”

  “连鸣呢?我警告过你不要侵犯他的。”

  “拜托,小姐,这是什么年代,恋爱自由哎,你父母都不干涉,你上什么心?况且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配不上他?是啊,他是本科生,有不错的家庭背景,我不过高中毕业,又是平民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可他对我说我是他的灰姑娘,他会让我变成光彩夺目的公主。”

  “他这样说了?”

  “就在昨天晚上,我们接吻了。这个曾是那么多女孩梦中情人的男孩竟然不会接吻。我猜他从小到大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一次挫折就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这第一笔财富我给他。”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去爱一个人?我哥哥那么好也不值得你去爱吗?你会变态的。你就不能真正地去爱他吗?”

  连漪这头愤怒的小兽妥协了,多可爱,那迷茫的神情!那眼神里暴露出的幼小的心!她在乞求,在求饶,可我不会罢手。

  “我不相信爱情,这像花朵一样的东西。我只相信相依。”卞铭菲表情痛苦地说这番话,“顺便告诉你一声,我爸死了。再也不用看他那副受苦受难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样子,再也不用看他小心翼翼处处低头哈腰的样子了。”

  “铭菲?”连漪的腔调变了。卞铭菲的父亲,那个身体有些佝偻的老人,那个善良和蔼的老人,那个在艰难的生活面前笑呵呵的老人,他善意的微笑在面前一晃而过。

  “是上个礼拜天。倒在烤箱旁,脑血栓。之前我们吵过架,他不许我化浓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该不会是我把他给气死了吧?他的头发确实是被我愁白了的。我一个人料理后事。人活得多累,死亡也很麻烦,有很多手续。我坚持一个人做完。我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我也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更坚强。

  连漪眼眶蓄满泪水。

  卞铭菲凄然一笑:“或许我在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呢。我要走了,还是去应聘,祝我成功。”

  她的笑容变得健康而自信,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笑容去生活?

  “铭菲!我要好好地生活了,从今天起你要改变对我的印象。”

  “什么印象?”

  “总之得改变,一起改变吧!”

  卞铭菲做出一副好笑的样子走过来。“你知道我对你什么印象吗你善良正直可爱有爱心即使自私也让人不舍得谴责即使叛逆那叛逆也让人觉得是无奈的我见犹怜我完全不同快崩溃了疯狂地挽救自己拯救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要站得离边沿那么近你会掉下去的!”

  连漪睁开眼睛时,卞铭菲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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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38:57 |只看该作者
随着一声『恭喜发财』,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9.连涓走路都会笑。王克强这条老色狼被调走了,明天就上飞机,到南方。而她仍在这里做她的经理助理。当然她完全可以选择另谋高就,但她欣赏的成功方式不是大器晚成,稳定才会繁荣富强,所以甘愿在心上悬刀,忍着。新任的经理很年轻,听说只有27岁,斯文潇洒,风度翩翩。有1 米82吧。这样年轻的领导在国营企业里很难找,那些大腹便便,那些居高临下,那些才疏德浅,自鸣得意的官场风度让人看不到光明和前程,他带来清新之风,甭管能力怎么样,看上去赏心悦目这一条就让他价值连城。所以连涓笑。昨天她负责为他买回一套沙发,闪闪发亮的高档皮革立即让缺乏品味的经理室有了光彩。今天她又打电话给花卉公司,让他们送一盆凤凰展翅,原先那只铁树由她建议搬到了院子里。

  她曾在这棵铁树下,在王克强虎狼般的瞪视里,脱掉衣服。她为此不快。谁知这会不会成为致命的把柄?她完全可以拒绝,或许只是为了展示一下那套价值不菲的蕾丝内衣吧。衣服滑落时她后悔了。王克强像约定的那样没有侵犯,只是瞪圆了迸射着欲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的位置不该在我的身边,该在我的身下!

  无耻!恶心!连涓气得浑身哆嗦,要将手中的笔掰成两半。电话响了,周光叫她进去。拿出镜子修整了一下,进去了。

  蔚蓝色衬衫,蓝色领带,深蓝色西装。周光坐在老板椅中,仰着头,享受着某种内心的感觉,早晨的阳光在他身后投射进来,为他的头发抹上一层金边,衬得他朝气蓬勃。连涓进来,他直起身子,示意把门插上,指指沙发,让她坐在上面。周光看着她,目光暧昧。

  连涓?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连队的连,涓涓细水的涓。

  多大?

  这个问题很突兀,不该是一个27岁的年轻男士对一个尚不熟悉的年轻女士问的。可作为“上司”的问题,又显得自然。

  21岁。

  参加工作多久了?

  半年。

  半年做到这个位置?一定实力不俗。他站起来,抱膊在胸,倚在窗边,看着她,把她看得不自在了,才说:我喜欢21岁的女人。

  “女人”这个过于成熟的称谓让连涓的心禁不住颤了颤。

  过来。

  连涓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还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往前点。

  连涓不是会脸红的人,还是红了,又往前挪了挪。

  再往前点。

  经理,是什么事?

  是让你往前点。

  再往前?您,很帅。

  她笑。这是个战术,但周光不笑,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撞进怀里。

  “我喜欢21岁的女人,”他在她耳边柔声重复了这句话,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攥她的胸,“知道为什么摆那个沙发吗?”他吻了一下连娟的嘴唇,把她的衣服剥下,把她推到桌子上,脱起自己的衣服。

  黑色的办公桌又硬又冷,但未让呆若木鸡的连涓清醒过来。几天前,她第一次见到周光就被他迷住了,这个高大潇洒的男子有着令她神往的气质。她深信自己会爱上他,她的美及才干会吸引他,会瓦解他的自负和冷漠,他会爱上她。现在的情形她做梦也想不到。

  周光的舌头在她身上放肆起来。

  “不!你在干什么?”她向后仰,双手撑着那个白晃晃的躯体,用力抗拒。周光把她拖到那冰冷的沙发,用身体挤压她,用手捏她的下巴,要撬开她的牙齿。

  放开我。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是这样的?

  你会喜欢的,所有女人都喜欢,这是她们的荣幸,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样的荣幸。周光说着忽然直起身,目光定定地看她:你不喜欢?你说你不喜欢?

  连涓不知如何回答,一个坚硬又柔软冰凉又温热的雄性肉体真实地压在她身上,压在21年初长成,她引以为傲,要用来书写浪漫爱情童话的身体上,是周光,是她渴望的爱人,她不相信,她欲哭无泪,只好软弱无力地说:丁秋平是我妈妈。

  丁秋平这三个字在此时引发的效果就像往周光的情欲里加了一把干柴,他的双眸里燃起了更加炽烈的欲火。他俯身下去,舔她的耳唇:“我更喜欢了。”

  连涓失贞的时候,连漪正在富贵金店挑首饰。她买了对金耳环。她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该有副金首饰了。她认为金子打造的东西很俗气,但这副耳环让她改变了对金子的印象,让她多了点气质,一种把她的清纯加深了的气质。

  那个12岁的女孩说她会钻耳洞,不疼,然后就用一支穿了白线的缝衣针穿透了她的耳朵。她欣喜早早地钻了耳洞,因为现在生病打针也会心惊肉跳,逃之夭夭。

  不知为什么,连涓那副随时随地不亦乐乎,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老在面前闪现。有一份好的工作人就能充满自信。得志的小人,平步青云的庸者,统治着不该属于他们的世界,横行霸道。闲适呢,被怀疑,被逃避,被低视。人人都活得仓皇,仓皇到失掉灵魂,失掉诗意。连涓说她是无生存之忧愣去忧才在自以为是的脑袋里生发出那么多奇形怪状的想法的,像拼命吸收催长剂和肥料却长成畸形的西红柿。她提供她赚钱的机会,她说没尝过赚钱滋味的人就像没经历过爱情的人一样是不完整的。

  在粉红色门面的格格酒家前,一辆白色桑塔蓦地停在身边,车窗摇下,王克强那张满是横肉的虚胖的脸探了出来:“小涓,正要去找你呢,巧。”

  连漪想解释她不是连涓是连涓的妹妹,可对方已经下了车打开了车门做了请的姿势。一笑,说巧,上车了。

  “你今天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清纯了。第一次看你带金耳环,说实话,比铂金的效果好。”

  他注意到了,说明效果很好。连漪窃窃私笑:虽然你眼睛很小,可你很有眼光呀。

  “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不在公司忙?”说到“新官上任三把火”时,王克强磨了一下牙齿。

  “忙!很忙。可我有些不舒服,请假了。”

  “怎么?”王克强伸过一只胖手来,要摸连漪的额头,连漪忙闪开。

  “不是发烧。胃疼。”可瞧王克强那样子,还想把那只肥手伸进她胃里。连涓怎么搞的?“你找我有事?”

  “你该知道。明天我就上飞机了,怎么劝你都不跟我走。”王克强很无奈地叹口气,不说了。

  “你有妻子吧,那我怎么跟你走呢?况且那里不是我向往的地方,你知道的。你知道吧?现在去哪里?”

  车拐向东南大街。这条街连漪很陌生。

  “是的,我知道。唉!筵席总是结束得太早。找个地方谈谈吧,算是为我饯行。”

  “好,我喜欢饯行。”

  在方圆大酒店停车,王克强下车打开车门,这点让连漪很满意。

  KTV包厢。她第一次进这种社会评价不太好的地方,里面灯光昏暗,她却觉得刺眼。王克强要了两罐啤酒和一瓶白兰地,看来这个游戏有难度。

  “这么多酒?”

  王克强打开一罐啤酒,递给连漪:“小涓,陪我醉好吗?来,先热身。”

  这话像火一样扑过来,连漪立刻觉得热:“我不会喝酒。”

  “我教你。”王克强仰头咕咕咚咚地一饮而尽,“像我这样。”

  “这样?我可不行。”

  “那你喂我喝。”

  “喂你喝?”

  “用嘴巴喂。”

  连漪彻底明白了他的意图。哼!这头让人恶心的猪。

  “先得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把衣服脱下。”

  王克强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眼光立刻变得淫荡:“宝贝,这么急?比我还急。”

  连漪噘起了嘴:“脱嘛。”

  那样子令任何男人神魂颠倒。王克强直直地盯着,说话的能力也丧失了,乖乖地站起来,一件件脱起了衣服。

  “保留一点。再脱就不好玩了。”

  “你应该再脱就好玩了。”

  王克强那大小严重不一的两只小眼睛里喷射着火红的欲火。连漪强压着从心底里涌上来呕吐感,面带笑意,解开扎着马尾的头绳——这根黑色的头绳又粗又长又带弹力,对付这个毫无防备性欲正旺的雄性动物足够了,一头秀发立即披散下来,王克强倒吸了一口气。连漪甩了甩头发,放肆地盯着他的眼睛,把头绳在他面前晃。王克强立刻就想冲过去,连漪眉毛一挑,胳膊一伸,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许动,把手背到后面!”

  “还折磨我,宝贝?我等不及了。”

  “背过去! 这样才好玩。”

  王克强听话地把手背过去,连漪绕到他身后,将他的双手绑了个结实,把他推到沙发上,让他把嘴张开,拿起一个高脚杯塞进他嘴里,说不许动,要不就不好玩了。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向他举起那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并不吞下,对王克强指着自己的嘴巴,意思是:是这样吗?王克强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连漪做了个明白了的表情,把酒在嘴里咕噜了一通,仰起头,在喉咙里又咕噜了一通,卟地一下喷到王克强脸上,衣袖一抹嘴,大道:“痛快!”

  王克强还未反应过来,连漪已把他的衣服卷成一团扔到了窗外。

  晚饭是连鸣做的,三碗鱼籽炸酱面。父亲采风去了,连涓招呼一声吃过了,去卫生间冲了一个多小时的澡,就把自己关进屋里。连漪说味道不错。丁秋平的目光里充满爱意,心下无限欣慰,这个儿子经常能让她感受到为人母的自豪。连涓也不错,有主见,从不用她操心,不足之处是有些冷漠,她向来惴测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连漪不谙世事,没有危机感,意气用事,她要为她的状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毕竟是他们残忍地修改了她的命运,不过成长过程中那些好契机总会到来,改造她,让她转折,将她带动起来。总之都不错,外表的堂堂正正像模像样就可以保证为他们的人生护航。

  8 点档的电视剧《新龙门客栈》,都喜欢看。连漪过去敲连涓房门,好久里面才有了回应。

  谁?

  我呀。

  门没锁自己开。

  连漪打开门,顺手开灯,也不进去,倚在门上。连涓把蒙在头上的毛毯掀开。

  小妹,你干嘛?!

  你好像有些不对头,不是我说啊,一副被人……

  说什么呢?

  别激动,是开玩笑。我看你拿了些东西回来,是不是给我的?

  钱也在里面,99元,市场价,明天早晨六点前打好给我。

  连涓不耐烦地说完又把头蒙上,连漪挑挑眉毛出去了。她本来想交待一下遭遇色狼的事。连涓第二天就知道了连漪的恶作剧,笑着向王色狼道歉,心里只恨整得不够惨。

  下床把门反锁上,把衣服脱下,把窗帘打开,外边的灯火映进来,照着她雪白的胴体。周光的呻吟又在耳边响起:你不喜欢?你能说不喜欢?她不由自主地体味起被强暴过的身体,那些话和情节又开始攻击她,她一边想着怎么办我毁于一旦了吗,一边扭动起身体,迎合那攻击,越来越剧烈,渐渐地,不知痛苦还是快乐地呻吟起来。

  暗淡的客厅一片打杀声。丁秋平问一旁的连鸣。

  这个魏忠贤演得不错,他是谁?

  不清楚。

  李立群,台湾的。

  连漪面无表情地回应,扭头朝连涓的房间看了看。那里面已成了情欲的海洋,连涓赤裸的美丽的身体在这海洋里疯狂地扭曲,无尽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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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43:03 |只看该作者
10. 城市的秋季越来越不明显,只是躁热的夏天和严酷的冬天之间窄窄的空隙。狂风卷下枝头仍绿的叶子,把苟安在角落里的塑料袋、纸屑和灰尘翻腾出来,满天乱飞。风还原了城市的灰色和银色,人们不动声色地在这银灰色里摩肩接踵擦肩而过,面孔像一扇扇紧闭的门。

  樟脑味从厚衣裳里散发出来,营造了一种温暖和温馨的气氛。慈眉善目的老大爷问连漪怎么不上学,该多穿点衣服,天变得太快,感冒了不好。他将连漪当成小孩子,这让连漪高兴。在另一辆公共汽车里她不小心踩了一位小姐的脚,被骂了句“素质”。那是骂吧。用“素质”这个词骂人很流行。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词,想着是什么意思。

  大鸟广告公司。她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在门口徘徊,举步不定。

  昨天,她在图文频道看到他们发的一则招聘启示。

  在对面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周光正在提醒连涓,别把他们之间的事当把柄,那只是发情期两头异性狮子的激情遭遇,互惠互利,对谁也没有损害。不过如果你头脑老套,思维低下,思想庸俗,也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你留下来继续职位所应付出的代价。

  连涓冷笑,她发誓抓住一切机会向他报复。她也为自己旺盛的情欲感到吃惊,偶尔的反抗只是为了维护虚伪的自尊,有时她主动进去,站在他面前,表情迷乱。同时,她严格防范第二个女人,起码她知道的第二个女人,有躺在那黑色高级真皮沙发上的机会。

  周光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他终于提到了丁秋平――万发鞋业集团总经理,他觉得他们之间有合作的可能。

  “我猜万发鞋业的材料来源不在本市吧?”

  “这里的皮革向来没有好名声,就连‘闪亮一族’用的皮革也是从南方进的,有时还从国外进口。”

  “很有讽刺意味。放着下边工厂堆积如山的皮革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工人拿两三百块钱的工资,却花钱从别人那里引进。怎么有问题?”

  “没什么。是你这副认真的态度和,该叫什么呢,责任感?让我吃了些惊罢了。”

  “我是经理,这就是问题的答案。而且公是公,私是私。”

  连涓冷笑着忍住了反驳。“你有计划?”

  “改造生产工艺,提高皮革质量,为我们自己提供货源,为万发提供货源,还有周边地区,要在短时间内成为这里及周边地区皮革制品的供货商。”

  “下面的工厂快倒闭了,”连涓以为他在做梦,“人心惶惶,已经开始有小规模的罢工。况且你能要出钱来吗?可靠消息,上面真的有关停皮革厂的打算。”

  “关停了怎么办?”周光的这个问题听起来幼稚。

  “一门心思地制鞋制包呗。还有你的权利也就到这个大门口为止了吧?你能左右下面?”

  “我能。”周光抓着转椅扶手,冲连涓俯过来,“我周光不是为了做第二个王克强来这里的。”

  他的模样感染了连涓。周光看出了她的心思,站起身,走过去,把她拉进怀里,“只需三个月,我会让这里变成另一副模样。下午我就去找丁秋平。我还要提醒你:不要怀疑我的能力。”

  连涓挣脱出来,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真的,她要对他重新进行一番评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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