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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魂断山林
随着一声『财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真是“福兮祸所伏”,七嬷荣获全国先进不久,2000年春的一天,突然被公安局来人拘走了,原因是私藏枪支。几年前,她曾因同一原因,被拘走过一次。
姬发留下了三枝土铳,一枝双筒猎枪。那年收缴枪支,平生最见不得使枪弄刀的七嬷,却顶着风头,让秀珍给有关人员说情,又给镇派出所交了三千元,留下了那枝双筒猎枪。原来她想万一遇险,自己没什么,让人家杨子搭上性命可怎么得了?有一枝枪,紧要关头,她自己就可以像姬发媳妇当年那样,泼开来一镇局面。
江主席于西安发出了“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大西北”号召后,七嬷突然间成了地方名人,十天半月,报纸上就会有名,电视上就会露脸。于是云梦山林场场部之热闹,胜过了镇政府大院,有关无关各级领导,前呼后拥小车一溜纷纷前来探望视察。有真关心的,有走过程的。七嬷迎来送往,陪着游山玩水,还要设盛宴招待,不胜其烦,不胜其累,不胜其苦。某些走过程的领导,来了不盛宴招待,似乎就慢待了他,就会生些麻烦。七嬷钱一直缺,一次两次设盛宴倒没什么,次数多了就有些吃不消,又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然而她毕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有时便花了钱还弄巧成拙,不意里得罪了人,只好吃不了兜着走。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没有持枪证,七嬷却以为向派出所交了钱,持枪便名正言顺了。于是她或姬杨巡林时,常常背着枪。人假枪威,盗木贼一见就逃之夭夭,少了些对他们的人身攻击。一次姬槐来,便给七嬷拍了张挎枪巡林的照片。她也没在意,随手放在桌上的玻璃下面。来人自然都瞧见了,大多不在意。然而日久,不知招待不周得罪了谁,给公安局一个电话,突然来了两个干警,把老太婆和枪二话不说就带走了。
姬杨他们自然慌了,四处托人求情。最后还是秀珍通过公安局的陈副局长,让把七嬷放了回来。走时姬杨给七嬷带了个皮包,里面装着吃食衣物和四千元,回来一检点,钱不翼而飞。秀珍要找陈副局长说钱的事,七嬷笑道:“好闺女,我老太婆活人,还挥洒得开,钱就算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钱你要了回来,得罪下那几个小鬼,日后又没事找事,不定丢的钱越多。人是根本,性命丢不得。我跟你哥住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山野,那枪你能要回来还是要回来吧!”
秀珍去跟陈副局长一说。陈副局长拿不严,又请示了张局长。张局长召集所有局级领导商议了一番,决定把枪发还给老太婆:“护林得罪的人多,前两位场长都死于不测,别让老太婆也走那条路。老太婆人正,也不会拿枪胡来的。”
于是交了一万元,那枝双筒猎枪又回到了七嬷手里。从此七嬷对外声称枪被收了,更不敢背着招摇。玻璃下的背枪照片,也取了。
她成了全国先进,再次受到地方关注时,一日,一辆公安局的小车,又鸣叫着来到盘龙凹。从车上跳下了刑警队的高副队长和两位刑警。七嬷一手拄着顶端磨光的枣木拐棍,一手捏着包有劈柴的围裙,正往厨房走,回过头来打量着这几位不速之客。人来人往得多了,她已满脸麻木。高队长带笑说:“电视上见过你了,大名鼎鼎的武七嬷。没想到,你还亲自干家务。难道你没钱雇个厨子?”七嬷听着这话不合脾胃,淡淡道:“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己做,我不爱让人侍候,也没那个闲钱。屋里坐!我给灶里添些柴,就来!”
高队长领人进了窑里,见里面干净阔朗简陋,便坐在姬发当初所买的旧沙发上道:“别的农民一成大款就大摆阔,这老太婆越有钱越抠。唉,人老了‘爱钱唠叨没瞌睡’,这老太婆是要把钱带进棺材里去哩。”恰好七嬷进来听见了,笑道:“我这老太婆抠的不光是钱,死连棺材都不带,省砍几棵树。我这老太婆阔的也不是钱,阔的是有树满山。”
高队长只会干笑。七嬷取了一盒烟放在他们面前茶几上,又给每人沏了一杯茶,便戴上老花镜,从炕头取过姬杨的一件破衬衫,坐在杌子上飞针补起来,一面和来者拉着闲话。无非是探来者为何而来。若纯粹是来游山玩水则罢,若别有用意,少不了要带他们到镇上请一顿,然后再说话。饭桌上好说话。
来者嫌她的烟不好,掏出自己的烟抽着,也没动茶。七嬷便闭嘴不言,只顾做针钱。看来他们胃口大,请一顿饭并不能解决问题。而请一顿饭至少得花四五百元,对她可不是小数字,能雇一个工挖一个月育林带或买二百棵树苗。既如此,不管来者有何用意,她都不想破费,听之任之了。
半晌,高队长问:“你那枝枪呢?”七嬷老弱而不失聪敏,一下子就知来者不善,头也不抬道:“早叫公安局没收了。”高队长道:“不用骗我,我就是公安局的。”七嬷道: “现如今穿警服骗人的多,我还怕你们是骗子哩。”高队长便掏出证件来让她瞧。七嬷笑道:“字让我看着,就像蚂蚁爬满纸一般,一塌糊涂。你等等!”便从黑大襟褂下摸出了手机。高队长看着她熟练打手机的样子,笑了,道:“这还像个女大款!就是姓名不像,什么武七嬷,得改一改。”七嬷打完电话,关机冷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干吗要改呢?改了又有什么好呢?”
一会儿姬杨赶回,看了证件,又念给七嬷听。七嬷叹道:“要确是公安局的人,我也就不骗了。枪还在我手里,是你们陈副局长同意给我的。”高队长道:“拿出来看看!” 七嬷只得让姬杨拿了出来。高队长接过枪,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一位刑警,脸色一沉说:“过去有一个双枪老太婆,现在又有一个双筒枪老太婆。枪这一回真没收了,你也跟我们走吧!私藏枪支,什么罪想你知道。念你名气大,又年纪大,就不给你上铐了。”
七嬷把补了半截的衬衫放在杌子上,扶棍颤巍巍而起,似坐顺车进城去看女儿一般,一点也不紧张。这使高队长很失望。她不紧张,带去安安宁宁坐几年监狱,就没多大意思了。不想姬杨紧张了起来,道:“大姑刚才不是说了吗?枪是你们局长同意给的。”高队长这才有些欣然,冷笑道:“局长的事再说,他是知法犯法。”
七嬷道:“孩子,多说也无用,不拉瓜带蔓别人。有枪是犯法的事,认真起来非坐牢不可。你千万把林子管好!这些天没滴雨,林子干,多留神,小心火。饭熟了。吃过饭,别忘撤掉锅底的火。姑姑走了。”姬杨哭道:“姑姑,你去了一样吃饭、睡觉,权当什么也没发生,保重好身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七嬷强笑道:“我也想回来守着林子。要难,就别为难了。千万别花钱!我该尽的力已尽了,是个没用的人,听天由命吧!”
就因为七嬷向姬杨说了句“千万别花钱”,到了公安局,高队长没收了她的手机,用嘲讽的口气说了句人不常说的话:“少安毋躁!”便把她关进了一个小黑屋子,再也不闻不问,让她先尝尝“听天由命”是什么滋味儿。
小黑屋里,还关着一个拐卖儿童的中年妇女,两个卖淫的女孩。七嬷的血直往太阳穴涌,没想到自己竟落到与丧天良及厚颜无耻者为一伍。要是年轻,她准会一头撞向屋墙的。到底老了,她都对自己会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感到诧异。
午饭给那三人每人两个馒头、一份菜、一碗稀饭,却给七嬷什么也没有。七嬷虽然没来得及吃早饭,却没胃口,只盘腿坐在墙角落里发呆。
同屋的那几个起初对她冷冷的,后来从看守口里知道她是大款,一下子亲热起来,又递水,又给她们的小零食,劝道:“吃吧喝吧!反正你有钱,有罪也会买个没罪的。”七嬷恍然大悟,叹道:“我就说么,把我关到这里,什么也不问,原来是等钱。神仙太多,供了一路又来一路。谁知道是哪一路管什么的?我供不过来!”只喝了些水,仍吃不下去东西。
无数的图景人物,在武七嬷脑海里闪现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放羊。山羊在悬崖绝壁上跳来奔去,小姑娘跟在山羊后面,也如走平路。脚下的石头摇摇欲坠,就在要坠下时,她的脚跃到了另一块松动的石头上。手里抓的野草快要断了,就在断的同时,她的手抓住了另一把野草。脚下石滚土飞,草叶草茎纷纷扬扬,人却有惊无险。这小姑娘,就是六十年前的武七嬷。
长成大姑娘后,她体态丰满,美貌惊人,行止风流,引得多少少年回眸。那时候,她就当着姬家的家。纺线织布,做饭下田,心灵手巧,吃苦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子,能够和固塬当时惟一的清华大学生匹配成双,容貌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她的为人:不畏艰险,勇作敢当,淳朴善良。
洞房花烛夜,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那个穿一水蓝学生装,个子细高,脸蛋白净,俊目修眉,文雅风流的少年,是属于她的。他似从天上来,来只为她这个农家女子。他是那么的温存和善解人意,让她的美好年华里,平添了无尽的美好。
他身为书生而不呆,文而不弱,趣味横生,生命里自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那么冰清玉洁,又那么铮铮傲骨。时至今日,年迈难以激动的她,想起当日来,也不由要激动,心里说不出的甜蜜温暖。
最美好的年华里,两人却如牛郎织女一样,远分两地,聚日恨少。当时在外面干事的男子,甩掉家里土婆娘的不乏其例。村人都说:“武清俊丢开姬家女子,是迟早的事,太不配了。”可他始终对她无有二心,她当然对他也忠贞不贰。
武清俊的同学“众鸟高飞尽”,他却“孤云独自闲”,回到了这国之一隅固塬,与荆妻在严峻的生活舞台上,恣意恩爱相舞。
坎坷堆满了脸,风霜染白了头,恩爱由热烈渐变为深沉,两人更心心相印了。当她提出要上云梦山时,他舍不得她离开,却毫不含糊地支持她。她也舍不得丢下他,但护那片绿色,已成了姬家人的使命。姬家就剩下她了,她不去谁去?
老头子很快去世,她觉得也与她丢下他有关。为此,她一想起老头子,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在老头子的支持下,她上了云梦山,并因这一举而又上了北京,进了人民大会堂。
她幼年有父母不得见,头发白了又失去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孩子姬发,一生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什么难都遭过,不幸太多,然而幸运也不少。一个成天刨土的农家女子,丈夫却是清华大学生,活人少了许多庸俗琐碎无聊,固塬女子谁可比她?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家庭主妇,却人生路越走越阔,竟受到了中央领导敬重,固塬妇女谁可比她?如今,多少事已随风而逝,多少人已荡然不存,她也将由有而无了。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对死看得很开。老了就当死。不然这世界上净是老人,孩子们还有什么立脚展身之地?世界应是孩子们的,那样世界才永远生机勃勃。堂堂正正而活的她,只不过也希望堂堂正正而死,落一个好下场罢了。
她之所以在别人心目中显得重要,就是因为她勇于对社会、家庭、自己负责。希望落一个好下场,正是她对自己的整个人生负责。然而,落到这地方,她还能算是落了一个好下场吗?死了怎么面对一辈子都把脊梁挺得笔直的老头子呢?
呆坐在小黑屋角落里的武七嬷,平静仅为外表,内心并非古井无波,而是波涌浪翻。
两个刑警不容七嬷向姬杨多说,就推推搡搡把她押上了车。要不是真犯了法,姬杨非扑上去揍那两个小子一顿不可。谁能眼看着别人对自己的母亲如此不恭敬?他气得拳头紧捏,大喘了好一会儿,才眼里噙着泪花,用手机呼秀珍。不知为什么,秀珍关着机。他又呼姬槐,仍无回应,只得呼东海。
现代通信工具真使天涯若比邻,正在外省的东海一呼就应,道:“你直接去公安局见张局长。我现在就动身,赶后天能回来。师母太倒霉了。你先给师母送些饭去,别把她老人家饿着了。多说些宽心话!”
姬发留下的那辆“仪征”车,年久机器老化,漏油漏水,很难侍候,已经真正成“老爷车”了。姬杨半天才发动起来,开着赶往县城。路上几次熄火,折腾得他一身的汗。
公安局张局长虽来过云梦山,但姬杨只跟他说了几句话,有些怯,便先来到县林业派出所。秀珍调往西安后,车副所长继其任,关心云梦山一如秀珍。云梦山老太婆持有枪支的事,林业方面和公安方面一直知而不言,心照不宣。如今闹了出来,事情就有些严重了。车所长不敢贸然行事,报告了林业局的何局长。何局长即召几位副局长商议,议定先由车所长出面交涉,若不成,他们再出面。车所长向姬杨道:“张局长我也不熟。要是他派人找的茬儿,直接见他不正碰到茬儿上了吗?上次把枪还给老太婆,交了一万元,是我跟你姐具体办的。手续还在我手里,公安局几个局长都在上面签了字。让我找找。白纸黑字的,难道他们自己找自己的茬儿不成?”
派出所几个林警便帮着车所长找。不想翻箱倒柜,一直找到下午,也没找到。姬杨道:“多半丢了。算,算!张局长我印象还不错,硬着头皮去见一见吧!”车所长道:“要不先见陈副局长,枪上次发还,主要是陈局长的意思。一见张局长,让封了顶, ‘官大一级压死人’,陈局长就不好再说了。”
姬杨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你既觉这么好,就这么办吧!”车所长即脱了便服,换上警装。林业派出所的车也是烂罐子,司机半天发不着,车所长只得坐姬杨的车到了公安局。那位陈副局长道:“你先去见高队长,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车所长又到刑警队,高副队长冷笑道:“搬领导说情来了!我给他打电话?这事又不是与他无关,还是让他给我打电话吧!”车所长只得再去见陈局长。陈局长道:“刑警那一块,不归我管。他要这话,我就是给他打个电话,也会被碰回来。看来,这事你非得见张局长不可。他出去了,明天回来。”
车所长蔫头耷脑到外面,告诉姬杨:“跑来跑去的,还是白跑。”姬杨跺脚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初把枪又要回来!那位高队长要跟张局长也牛起来,只怕老人家真就得坐牢了。她一身病,这几年全凭精神撑着,一坐牢,精神就垮了,人也就完了。”车所长道:“正是这话,得做好老人家坐牢的准备。从现在起,就得鼓起她的精神来。你最得她的心,我跟高队长说说,让你见见她,宽慰宽慰。”又去见那姓高的,不想被拒绝了。车所长只得请求自己见一见,说了多少好话,才被允准。他和姬杨都没有吃午饭,却不知道饿,反怕七嬷饿着了,到外面买了半斤水饺,用塑料袋提着,另外买了两瓶饮料。一位干警把七嬷引到接待室。车所长看着她那细碎蹒跚的步态,憔悴的神情,由不得眼泪刷地下来了,强笑道:“事有事在,人要紧,婶子多保重!”说着递上水饺和饮料。七嬷也流下泪来,道:“孩子,我到了这步田地,看着你只觉亲。谢你多年关照云梦山林场了。我死后,烦你多关照我的侄儿杨子。唉,谁知今生染上了云梦山林场,到死也叫我心里像装有千斤重个东西一般!”车所长忙道:“说不上那么远的话,婶子什么事没经过?这能算多大的事儿,就挺不过去了?婶子最会活人,准能活到九十。到那时,我也退休了,到山上给婶子当护林员,可不许不要我!”
晚上,打听到张局长回来了,车所长忙整好风纪,与姬杨赶往其家。敲了半天门,门才开了一条缝儿。局长夫人从门缝里不耐烦地道:“老张还没回来。有事明天办公室里说吧!”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砰地关上了门。两人悻悻往回走着。姬杨道:“听她那话,分明张局长在家。既在家,又不见,准是张局长在找茬儿。”车所长笑道:“搞公安的,得罪的人多,晚上一般不见生人,怕遭报复。”姬杨也苦笑道:“原来咱们彼此彼此!”
夜里,姬杨他们心乱如麻,都忘了给七嬷送被子。七嬷只得跟一女孩挤在个被窝里。怕人家孩子盖不严着了凉,她只盖了半个身子,转身也不敢打。一冷,那条瘸腿便疼得钻心。她又怕呻吟惊了旁人的好梦,咬定牙根,不声不响,一夜不曾睡着。
第二日一上班,姬杨就和车所长赶到了张局长办公室。昨晚,两人商议了一夜到时车所长跟张局长要说的话。姬杨甚至用笔写了出来,让他背了几十遍。刚才到公安局门口,他还温习了一遍。七嬷的命运,全系在这简短的一席话上。一见张局长,车所长竟紧张地忘了个精光,木头人样站得直直的,张着口,不吭声。张局长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威严地搔着头问:“什么事?”
姬杨只得上前一步道:“我是云梦山林场的副场长。”张局长打量了打量他,点头笑道:“记得。脸上那么多疤,搞公安的,见过怎么会忘?我们的云梦山老母好吗?”姬杨道:“不好,正在这里蹲黑屋子哩。”张局长脸上依然挂着笑道:“刚从人民大会堂出来,就钻黑屋子去了,倒也大起大落,极富戏剧性。不是在开玩笑吧?”
刑警队只有拘留人二十四小时的权利,正巧高队长办了延长拘留七嬷的手续,来张局长办公室请签字。姬杨道:“这可三对面了。问问他吧!”高队长忙递上纸条,一五一十说了原因。张局长撕碎纸条掷地,拍案而起道:“枪的问题早已解决,几年前曾折腾过一次,现在又折腾起来了。老太婆私下的难处无人知,咱们都折腾个没完,全县那么多部门,老太婆私下不知怎样疲于招架呢?她活不得安宁,难道还非得让她死也不得安宁吗?云梦山林场保护之好,渭北少有。为保护这个林场,姬家树敌不少,门里人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出门半世的老女子在撑着。和平年代,满门死的事情轻易见得到吗?老太婆遭受的打击还少吗?她现在除过大脑还好,身体跟垮了有什么区别?经得起这个那个的折腾吗?折腾她,还有良心吗?”
姬杨感动地哭了。张局长也动了情,脸上挂着泪,停了半刻,又道:“林业,最说明问题的是时间,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就别说在搞什么林业。我们还没出世的时候,老太婆的祖父就在惨淡经营那片林子了。两代三人五十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容易吗?如今老太婆的女儿都拒绝继承那个林场,她到底是为了谁在拼老命呢?为了我,还为了你,高队长。我,包括你高队长,有枪还怕人报复,她也是人,难道就不怕吗?难道她的亲人就不是遭报复死的吗?当然,说到底,私人持有枪支,的确是违法的。但我当初在白纸上落下了我的名字,就没让我逃开,要追究责任,应该先追究我呀!给这种人开绿灯,我心里坦坦荡荡。有问题我顶着,立刻放老太婆回云梦山!到该她坐牢的时候,再拘不迟。她逃不了,她也不是有罪就逃的那种人!”说完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几个人忙跟在后面。
到了那小黑屋前,看守打开门,七嬷仍盘腿坐在屋角。张局长笑道:“环卫老战土扬胳膊伸脚到这地方来了。这可不是个地方,展不开手脚!”七嬷年纪虽大,记性却蛮好。张局长只去过山里两次,也没待多会儿,她却记得很准,且目光锐利,从他的神情一眼就看出自己没事了,笑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算什么!”张局长道:“想您年轻的时候的确不算什么,村里开会没有发言权,准侧着身子站在边儿上。如今可大不一样了,虽还穿着老黑布大襟褂子,盘纽上还别着白粗布帕子,却站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发言哩。不说远的,就是本县,你好歹也算一路诸侯。”
一个女孩给七嬷递过了拐棍。她颤颤地扶棍往起挣时,张局长早几步跨了进去,搀起她道:“我不知道情况,让大婶受委屈了。反正已云散日出,别在意。不过枪暂先不给 您。我跟省公安厅说一说,要能办到持枪证,就还给您,要办不到,就算了。省得又有事!”七嬷眼角湿了,道:“不委屈。唉,关照我的人这么多,比发子当日强多了!”高队长也只得上前道歉。七嬷笑道:“‘钢刀不杀无罪人’,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错在我身上。”又向张局长,“我没请你吃过一顿饭,你关照我又为个啥?”张局长哈哈大笑,道:“问我,我还想问你哩。你那么死心保云梦山的林子,又为个啥呀?”
姬杨在街上饭馆要了一桌酒菜,为七嬷压惊,兼谢林业派出所诸位。昨下午车所长送七嬷的饺子,她只吃了一个,剩的送了同屋的人,这阵仍没胃口,只劝车所长他们好好吃,道:“多年来,光请客吃饭,我少说也花七八万,胃都叫酒喝坏了。顶什么用呢?人家只不过给我少生些事,嘴一抹就两清。倒是你们,为我操心没个完,到今我才头一回请你们。这个饭,我也是头一回请得乐。放开吃,孩子们!谁客气,小心我不乐,拿拐棍敲脑袋!”
之后,七嬷便坐着“仪征”车去看女儿。大姑娘又惊又喜,一再嗔怪姬杨不跟她说一声。姬杨笑道:“姐姐又没靠山,说了还不是白让姐姐担惊受怕。”
大姑娘从校长的遗物里,得到了七嬷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初婚时,校长借朋友的照相机给照的。校长的那一架子书,大姑娘二话不说就送给了姬杨,但这张照片连看也没让姬杨看过,怕他硬要。这阵却拿出来送了他,说:“要是旁人,我绝舍不得给。兄弟真待妈比姐姐好!”
照片上的七嬷丰腴而美丽,头包大红头巾,腰系蓝印花围裙,两手插在围裙下面,面带微笑;嘴角透着柔而不媚,额头透着刚毅果决;眼里则透着心细心重,心性高强且聪明不过。一看就是个犟得可爱,有血性,说话掷地有声,肩可挑大梁,一条路走到黑的女人,一个标准的西北娘儿。
七嬷笑问:“还不丑吧?我是苦命不苦相。”姬杨叹道:“我就想着姑姑年轻时一定是这个样子,果然国色天香。别说做校长的老婆,就是做皇后成国母,也一样顶呱呱!”
黄昏,“仪征”车上了云梦山,清香透人肺腑。生生死死起起落落荣荣辱辱五十年,都只为有这清香散发人间,七嬷不由鼻头发酸。
姬杨妻自然一直心神不宁,见七嬷好好回来了,才放下心来。护林员听说,都赶来盘龙凹慰问。七嬷道:“我没什么。两天一夜不在山上,就怕起火。有劳你们了!”
夜来,姬杨坐在七嬷炕头,和她拉了半宿话。七嬷道:“有人举报也罢,公安局领导内争借咱们整对手也罢,反正咱们有枪算犯法。枪依我的意思,不要了。有林场的人,也鱼龙混杂。不是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也想买这林场吗?要都有枪,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更胆大妄为了。这一次,算是情大于法,不敢指望有下一次。唉,别人搞垮我们难,我们要自己犯法,轻易就垮了,‘打铁还得本身硬’。好孩子,死也要死做个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人!”
姬杨深深点头,却吞吞吐吐半晌,承认自己已做出了一桩后悔莫及的事情。原来这几年国家对林业的优惠政策空前之多,扶持力度空前之大。奇怪的是,实惠并未落到本县最大的林场——云梦山林场,却落到了那些买几百亩样子林,实是在搞企业商业的人手里。个中奥妙,姬杨当然知道。七嬷把财务全权交给了姬杨,钱的问题总使他焦头烂额。几个月前,他一时心迷,便用那种法子得到了一笔无偿资金,计三万元。然而除过各种“过关费”,实落到手的还不足五千。七嬷不认识字,也对姬杨很放心,并不知道,此刻听姬杨说出,一下子青了脸。老太婆也知道,那些挂羊头卖狗肉,会打点人的林场场长,虽然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因有复杂的关系网而无人追究;她这个林场场长,则不打点就得罪了那种人,就没有那种关系网,稍有不慎就会被挑出刺儿来,来不得半点马糊,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她火冒三丈,本要大发雷霆,又想人家杨子多年来随发子还跟她并不容易,也算两朝元老了,且做出这种事来不能说与自己没本事弄到资金和没有提早给他打预防针无关,便强忍了,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因由咱们都事不断,有了这个因由,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又要有事了!你答应我,有了事,我来顶着。你不能离开,得守着这云梦山!”姬杨见她的神情,慈祥中带着极度的威严,难以拒绝,只得低头答应。
夜深沉。七嬷上厕所时,突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扶墙半晌,才觉好些。望天空,河汉灿烂。牛郎担着一双小儿女,永久不变地在隔河望着他的织女。他们永远不老,她却无法使自己不老,并且早已站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的角度想事做事了,不由心生悲凉。
那年她扑火被烧成重伤后,就希望自己要不得康复,就快些死,不能瘫在炕上,拖累别人。坚强的意志起了作用,她很快站了起来,没有成拖累,还照料旁人,且巡山护林如故。
虽有“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之说,但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说,她现在精神上依然坚强,舍不得死,还想挺些年头。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可爱。无论远在天边的还是近在眼前的,听到谁的好消息,见到谁的高兴事,她就乐得不行,谁有难肠事,她就歇心不下。能为孩子们操心是她莫大的幸福,一死就操心不上了。然而风烛残年,说死突然就会死,舍不得死也得死。近来她不是常常感到眩晕吗?她无奈于死,但盼望要死最好突然死,别拖着:“孩子们都忙。我给他们帮不上忙也罢,千万别添忙。”
回到窑里,七嬷靠被歪在炕上,用心良苦,却似乎很随意地向姬杨交托了后事:“当日下葬,就葬在花花坟边。我是武家老娘亲,应葬入武家祖坟,既葬在云梦山,就脚朝后山吧!除过女儿,武家我的侄子们,自然是要给说的。东海、秀珍他们在外的,心里有我就行了,犯不上让他们跑老远的路回来。亲戚概不惊扰。学校、镇上、县上的领导,也一个不告诉。发子兴师动众的,另有用意,我不可那样。死了,一死就了。不许一人穿白戴孝,不要花圈,不用棺木,不准立碑。活没做好事,死了立个碑,人也不放在眼里;活做了好事,死了不立碑,人也自会心里想着。有立碑花的钱用的功夫,不如栽几棵树为好。”交托了后事,又郑重道,“我死后,云梦山就看你的了。”姬杨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发酸。喉咙堵得慌,忙给她又捶又揉起了腿。地位不能说明人的贵贱,人品才让人有高下之分。他只觉眼前这位老妇人,高贵非凡。
武七嬷的确超凡脱俗。周围小农的自私狭隘意识,从没有在思想上淹没过她。经了血与火、荣与辱的洗礼,她做人更纯正,在人生中浓墨重彩而入,如今又要轻描淡写而出了。
催姬杨睡去后,七嬷仍心中乱云翻飞,无法平静,自然到天亮也没睡着。姬杨妻做好早饭,也没有吃,只喝了几口水,道:“坐了两天狱,硬是吃不下去饭了。人,要活就得动。我还是到林里去转转吧!”
姬杨忙拿过拐棍,七嬷拄着,顺路慢慢走去,脚底虚软。此刻的云梦山,她像初见一般,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神秘、有趣。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着孩子一般天真、温 柔的微笑。昨夜她还想到突然会死,此刻心情一好,她又相信死期尚远了。她一生,再而三,倒下去眼看快死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清水丽天明日。雪白如莲花的云边,染着红艳艳的朝霞。山里红烂漫如女儿的笑脸。蝴蝶落了一草,像草上开满了五色蝴蝶花。在这欣欣向荣的春天,云梦山风光极尽其美。武七嬷内心,激情竟如年轻人一样沸腾、激荡起来。
一对华丽的鸟儿,在树枝上相向且歌且舞。七嬷扶棍站在路边,不觉听痴看痴了。突然,一辆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从车里跳下了秀珍、东海、姬槐。原来是东海赶到西安,顺便叫上他俩,回来看七嬷的事怎么处理的。秀珍流泪而唤:“姑姑!”
使母亲幸福所需并不多,不过是孩子们的爱。武七嬷打心眼里欢喜,饱经忧患的双眼浊泪满盈,脸如皱菊,以老母特有的慈爱亲昵声音道:“没事了。你们怪忙的,倒把你们惊了回来。唉,我的孩子们,宝贝儿,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心头一块肉。这几天一遇事,我就想你们!”
突然有些眩晕,林梢和山头,都在她眼里颤抖、旋转起来。她忙扶棍低头闭眼静立。好在很快就过去了。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秀珍问:“是车把土扇眼里去了吗?我看看。”七嬷道:“眨一眨,就没事了。好了,好了!”
秀珍他们只想到老人虽被释放了,却受了惊,理应上山来安慰安慰,哪里想得到,老人这阵最需要的,是安静。七嬷则不是不知道激动会使自己身体有些吃不消,可是她的心已刻在了孩子身上,死在了孩子身上,一见孩子就控制不住激动、兴奋。特别是身体向她敲起了警钟后,她总觉和孩子们的每一次相见,或者就是永诀,更控制不住自己。到了盘龙凹,她亲自下厨做饭做菜,招待久别的孩子们。
孩子们围着白发老母,也只觉亲切无比,说不完的琐碎话。老母牢骚满腹,他们也听着怪有味的。直到下半夜,大家才睡下。秀珍、姬杨妻睡在七嬷窑里。姬杨妻倒很快睡着了,秀珍却怎么也睡不着。七嬷便高枕而卧,与她一直拉话到天亮。
吃过早饭,送走秀珍他们,七嬷已累极了。正要歪在炕上歇一歇,只见姬杨慌慌张张进来,道:“远远的,我看见路上开来了一辆警车。这阵我一看见警车就心慌。”七嬷挣起身啐道:“谁要你做那种事来着!”
说话间,就听见有车停在土场上。姬杨道:“要是我的事发了,就让我去吧!”七嬷一面下炕,一面白了他一眼道:“看把你会逞能的,还好汉做事好汉当哩。呸!你去,我就没事了?我是法人代表,你犯法,最后还得我代表。这山我已心有余力不足了,迟早一天,得眼睁睁丢下。没有你,不乱黄子了?记着,凡事豁出我这个没用的人,你好好给我守着山,什么话也不许说!”
两个干警进了窑。一个道:“武七嬷,又来请你了。”七嬷笑道:“坐!杨子,沏茶!又有什么事?”干警也笑道:“不喝了,这就走吧!事到公安局再说,你老人家先不要紧 张。”姬杨流着泪,张口要说什么。七嬷喝道:“呸!轻易弹泪,无病呻吟,你还像个男人么?我把山交给了你,你就得给我镇住这山。是男人,你就是青天一柱,要挺端撑硬,天塌下来也要立地顶天!”
说完,她先拄棍出门,众人跟出。到土场时,一干警看着柴垛道:“你们护林的,真不该带头砍树烧柴。”七嬷以为原因在此,不由暗喜,道:“我们的确没有砍树,林里满是枯枝。不叫山里人捡柴,是他们连小树也砍,有时柴车下还埋着大木头。”那干警似乎懂她的心思,忙道:“你的事,与砍树无关。”七嬷脸上又阴云密布了。
临上车时,她突然回身,重重地跪在地上,声音也极为沉重地道:“护云梦山这片绿色,我姓姬的巳历两代三人。无论多难,我也没让这片绿色毁在我手里。姬杨,你要姓 姬,绝不能让这片绿色毁在你手里!”姬杨没有想到她会给自己下跪,还这么恭敬地对自己姓名全称,简直吓呆了,一动不动。两个干警忙往起搀七嬷,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她只看着姬杨。
姬杨醒过神来,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哭道:“姑姑放心,我跟你一样姓姬,是你的亲侄子。我会保姬家人洒满血色真情的云梦山森林到死的。一定人死绿色在!”七嬷点了点头,颤颤起身,上了车,却又回过头来,眼含热泪,眼光是母亲与至亲的儿子永诀时的那种眼光。姬杨心悸胆战,不敢看她,伏地放声大哭。
秀珍他们正行在路上,东海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姬杨打来的。得知情况,三人急了,让姬杨赶来县城,到林业派出所会齐,好商议如何保七嬷。
七嬷被带到公安局,方知果真是行贿一事。她不觉颜赧,供认不讳,且概说是自己所为。几个盘问的人忍不住笑了。一个道:“知耻近乎勇,武七嬷这么爽快,果真是个勇 者。只是我们还以为武七嬷高风亮节,刀枪不入哩,竟然也有把持不住举手向世俗投降的时候!可惜,可惜了!”七嬷道:“一辈子都抬头活人,到今抬不起头来了。难怪你们笑,我把人真活成个笑话了!”大家收了笑道:“那就不好意思,这回得给你上铐了。”
武七嬷一生做人,洁白如雪。有半点污,她都觉刺眼得要命。上铐本是平常的事,但当铐子咔哒一声锁在她腕上时,她却觉得简直无地自容,一下子心跳加速,讪笑道: “我把人活成啥咧!”笨拙地从座上站起,又觉头晕晕的,人只欲倒。两腿沉重,拖拉而行。到黑屋子前,昨天那几个女伴都趴在铁门窗上看热闹。一个女孩做了个鬼脸笑道:“女大款,二进宫了。这下怕没人能救驾咧!”七嬷狼狈不堪,欲笑却似哭,突觉脑袋里像有什么爆炸了,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摇晃着瘫倒在了地上。
秀珍待姬杨来县林业派出所,便打电话向公安局的熟人询问七嬷被拘的原因。对方道:“人已送县医院急救了。张局长叮嘱:有替君子讳一说。老太婆是坦荡君子,事暂不 提。要救不过来,永不提。保不住老太婆的命,就保老太婆的好声誉。对大私无公的人,绝对要大公无私,对大公小私的武七嬷,则不妨讲点脸面私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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