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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居伴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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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走开,我有情流感》 文 / 蒋离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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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31 23:02: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女人和四个男人的故事,横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苍苍文字。

当年,我确信世界上再没有比子牙更好的男人了。
他带着我去吃饭。排骨炖的汤,黄鱼煲的羹,糯米酿的酒。另有清脆的糖醋黄瓜、喷香的辣味鸡翅,甜腻的桂花汤圆。盛菜的瓷器光泽照人,它们陈列在灯光下宛如一件件艺术品。
和一个相爱的人吃一顿温情的饭,曾经是我的理想。

子牙把腿从我的旅行箱上拿开,用袖子擦了一下箱子:“你走,你走……你最好马上就走!”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微微发白,该是凌晨了。我走到子牙身边拉起了我的旅行箱,子牙忽然拉住我的手臂。
“你走之前,可以再拥抱我一下吗?”

“关羽在镇守襄阳时右臂中了毒箭,青肿不能动,华佗给关羽‘刮骨疗毒’,做外科手术。关羽一面下棋,一面让华佗切肉刮骨——他就没喊‘痛’。我呢?我一边构思着小说,一边做刮宫啊……”
方子牙一把抱住我,他的泪水很快就流进我的脖子里,冷冷的。

少年狼从枕头底下掏出两张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票,我把它们攥在手心。这时候,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戴上了他送的戒指。“狼,你是说——你会娶我吗?”
“子夜,你会嫁吗?”
我努力点着头:“是的,我会。”
“来,我们来拉勾。”
我们的小拇指勾到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骗人就做小狗。”
少年狼补充了一句:“骗你的话,我就死。”

那个有着浓密络腮胡的年轻男人,他有很结实的肌肉和骨骼,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伸开自己的双臂,飞鸟一样跃过人群,奔向瘦小不堪的林子夜。
“子夜,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黑色短大衣包裹着的林子夜,她的头发胡乱地飞舞着,纠结着,干燥的皮肤在冷风里隐隐作痛。她的手指冰凉如深水,鼻孔里流出温热的血液来。南方的空气如此湿润,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流鼻血。
查小良拿出纸巾,捂住她的鼻子,抱着她上了自己红色帕杰罗。

林子夜望着面前貌似纯真的莫恩然,他的脸上满是率直和温和。幽深的眼眸有一点点发蓝,但是他的眼神很精锐,配上强硬的下颔,却又流露出一种自信的气质。他不似一般的脸部线条柔和或者五官不深刻的中国男人,他的脸因为棱角分明显得格外英挺。几缕湿湿的刘海搭在干净的前额上,上嘴唇微微往上翘,带了那么一点不屑。像其他30出头的男人一般,他只喜欢简洁舒适的服装。

我的丈夫叫莫恩然,他年轻有为,而且会弹钢琴。在我很无助的时候,他给我安慰,他说无论怎么样,总会有活下去的理由。要是我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他就给我一个理由。
他说,子夜,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
这是他给我的理由。
我们经过了很多苦难,越过了很多障碍,为了这理由。

母亲,我和恩然还没有结婚,可是我们一定会结婚。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8年后他会回来的,已经不需要8年那么长了……是7年多一点。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们会生活在一个我们都喜欢的城市,也许是W城,也许是上海,也许是P城——这个并不重要。我们要好好照顾非非,让她安全温暖快乐健康,让她从小就懂得爱。还有,母亲,我不会写字了——你是对的,母亲,写字的女人太苦了。

母亲,你看,这落地窗外是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从16岁开始,我学会了逃避这眼花缭乱,我害怕凄凉和寂寞,需要别人的爱和保护。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继续逃避继续流浪继续迷失——后来,我遇到了莫恩然。
他说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点柔软的,太坚硬的心更容易破碎。他要我宽容别人,宽容自己,宽容所有能够宽容和不能够宽容的。
母亲,你的女婿是一个懂得宽容的人。

母亲,我很满意,对恩然,我总是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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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31 23:04:16 |只看该作者
自序:流浪的火车    文 / 蒋离子  




这应该是一部电影,画面陈旧的老电影。刚开场的时候,有许多列火车交错而过,越过的山峦和田野从绿色渐渐变成黄色,从黄色变成绿色。我们听到汽笛呼啸和铁轨摩擦的声音,在声音的由大变小里,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少女。她坐在某列火车里,去哪里并不重要,她就那样坐着,目光清澈,皮肤泛着淡绿色的瓷器光泽,右手腕上缠绕着一条鲜红的丝线。她的手里捏着粉红色的火车票,神情专注地想着她的心事。
她不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但是不可否认,她足够吸引我们——男人和女人。她和我们身边很多人不一样,有着天生的哀怨感,却又不是绝对的哀怨,在她的尖刻下巴里,能流露出些许勇敢和天真。
故事就从她这里说开,16岁之前,她有很物质化的生活,穿红色的皮鞋和白色的毛衣。她住的房子有一扇大铁门,屋顶上铺设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她有属于自己的玩具,可是她没有任何玩伴。
16岁之后,她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那是她第一个情人。他们贫穷得只剩下理想,蜗居在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互相取暖。
18岁,她跟了他去流浪,到某个繁华的大城市。
20岁,他们的物质生活有了改善,似乎已经在大城市立足下来。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生命里第二个男人。
22岁,她和第二个男人去流浪,以背叛第一个男人为前提。这是一次夭折的流浪,半路上,他们被迫下了那列火车。后来,她回到第一个男人身边。
电影在继续,又是火车叫错而过的画面。之后出现一条江,江的两岸是走走停停的人群。夹杂在人群里的女人——头发软软搭在脑袋上,扎一个老妇人那样的圆髻。有很重的黑眼圈。平时总穿灰色的衣服,拎黑色的包,穿黑色或者白色的靴子和鞋子。
江边的花园的长凳上坐着一位枯朽的老妇人,老妇人在调试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我们的女主角走过去,帮老妇人调试。接着,从收音机里发出轻软缠绵委婉凄凉的越剧——《问紫鹃》。
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
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
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
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
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
妹妹,我被人骗了,被人骗了!九州生铁铸大错,一根赤绳把终身误。天缺一角有女蜗,心缺一块难再补。你已是质同冰雪离浊世,我岂能一股清流随俗波。

女主角站起来,继续行走。我们不可得知她的感受,她没有太多面部表情。仿佛她的职责就是行走,再无其它。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提着简单的行李,抱着一个不足百天的女婴,只身前往另一个城市。
24岁,她和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有过某次会面。
他问她:“还要走吗?”
“还要走。”
“还是坐火车吗?”
“还是坐火车。”
男人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书名——《流浪的火车》。他把书丢到垃圾桶里,独自朝背对着她的方向走去。
她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没转身,没回头。人群变成水墨画里的黑色,只有她右手腕上的红丝线越发突兀了。她似乎扯断了红丝线,因为我们看到它飘飞到半空中——像舞蹈的精灵。
落幕,散场。
我和其他观众一样,走出了电影院。这不是一部适合情侣看的电影,最好单身前往电影院。我走出电影院,星空在我头上,街道在我眼前,我寂然无比,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于是,我掏出手机,给某个人打去电话,我告诉他我写的故事成为了一部也许没有票房的电影。他问我是不是在做梦,他说我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梦,他很嫉妒。
我是在做梦吗?这故事是梦吗?
我拉紧了自己的大衣,短头发包裹在黑色的贝雷帽里,绿色的围巾打着一个很大的蝴蝶结。这样的夜里,需要一点酒精的迷醉。
然而心里很空荡,可以装下许多原本无法包容的感情。这一刻,自己变得相当渺小。我只是一个边做梦边写字的女人,又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女人。
不远处,应该有一双宽厚的手和一个结实的怀抱,他会是可以给我爱和宽恕的男人。
走过这街道,转过很多弯,我们就能邂逅了。为了这最后一次有关爱情的邂逅,我等了一千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辨别出我的容颜,我又怕他已经沉睡在午夜的街角,那么,我要用什么唤醒他?
一个吻,够不够?
还是说,我给他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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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私奔的少女    文 / 蒋离子  




1
那年,我似乎16岁。
他们砸碎了玻璃杯、热水瓶、穿衣镜还有电视机。我无法想象没有穿衣镜和电视机的生活。每天出门前看几眼镜子里的自己,每天回来后看几眼电视里的别人,这些是我的嗜好。
查老师问我:“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说:“照镜子和看电视。”
他摇头晃脑:“这些是不良嗜好,怎么能成爱好呢?”
“嗜好和爱好有什么区别,查老师?”
“嗜好是中性词,爱好是褒义词。褒义知道吗?就是好的,美好的,明白了吗?相对的是贬义词,是坏的,丑陋的。”
没有经过查老师的同意,我擅自把“照镜子和看电视是我的嗜好”这话写进了日记里。本来想加上“不良”二字,可是母亲说:“吃喝嫖赌才是不良嗜好。”
穿衣镜没了,电视机没了。
天刚有些亮色,灰里透白,白里透蓝,如同宣纸上化开的黑墨水,再倒上点蓝墨水。如果太阳出来了,就应该是再倒上了些红墨水。这样一联想,我找出了抽屉里的钢笔,又顺手拿了一条红丝线。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红丝线。拿钢笔是因为我妄想有天靠笔吃饭,拿丝线做什么?难不成我要缝缝补补过一世?
多年后,和人家谈起我的离家出走事件。他们问我带了什么出家门,我说:“钢笔和红丝线。”
我要离家出走。我无法忍受没有穿衣镜和电视机的生活,是他们,就是他们,剥夺了我拥有嗜好的权利。
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走进客厅,穿过父亲和母亲,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我说:“天要亮了。”
父亲问我:“橙子,你知道我的烟放哪里了吗?”
我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
母亲问我:“橙子,你上学怎么不带书包?”
我镇静地说:“书包忘在学校了。”
我接着往外走。
我带上家里那扇铁门的时候,听到了最后一件易碎品破裂的“哐啷”声,似乎是为我鸣的一声礼炮。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祖父留下的半人高的大瓷花瓶。
“走了。”我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冲着那所房子摆了摆手,没带走半小片云彩。

2
我的口袋里有43块钱、一支钢笔和一条红丝线。
黑墨水和蓝墨水搅和着的天空终于有了红墨水的支援,我一抬头,呀,天真的亮了。于是,我坐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水泥台阶上,等着它开门。大概等了10几分钟,胖阿姨来了。胖阿姨是个和善的老板娘,她曾经给过我一块奶油蛋糕。
她很惊讶地看着我:“橙子,你那么早就来了?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我说:“胖阿姨,我想打电话。”
“你怎么不在家里打呀?”
“家里电话坏了。”
“哦……”
她开了门,我把身体靠在玻璃柜台上打电话。玻璃柜台擦得很亮,我看到自己尖刻的下巴和蓬乱的长发。没打通,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胖阿姨问我:“橙子,你打的是长途?”
我努力点着头,把嘴唇咬得生疼。
她笑一笑:“小姑娘外地还有朋友呀,老不简单呢!电话机的长途锁没打开,来,我来开锁。”
第一次听到了方子牙的声音。他仿佛用被子捂着嘴巴,声音含糊:“谁?怎么?”
“谁?怎么?”这是方子牙接起电话张口就来的话语。无论对方是亲人、朋友或者情人。
然而对于首次拨通他电话的我来说,这已经是最最真挚最最厚道的表达了。我必须简明扼要地说完我要说的,我的口袋里只有43块钱。离家出走,再不回头,我只有这43块钱。我还要坐上某种交通工具,我走不动也走不远,我穿的是皮鞋。猪皮做的一双鞋,红色的,大圆头,鞋底很厚。
我说:“我是橙子,我口袋里只有43块钱。我要坐什么交通工具才能到你的城市,43块钱能坐上那种交通工具吗?”
他的声音一下脆亮起来,像早起的一只小黄鹂:“橙子,你坐火车到S城,大概只要38块钱。我现在呢,也马上从A城赶到S城去。这样的话,我们晚上就能在S城碰面了。”
“你不是在A城吗?我要去A城。”
“你的钱不够呀,而且那么远,我怎么放得下心?我们先在S城见面,我再带你回A城。好吗?你到了S城,就给我打电话。我的呼机号码你背得下来吗?12……”
“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那我去买票了……我是说,我真的就来了……”
“来吧,我的未来女作家。”他狠狠地说了这样三个字——女作家。
我颤抖了一下,如同他把我塞进了冰库。
胖阿姨收了我1块钱,她半眯着眼睛:“橙子,你要去旅行吗?一个人?”
我打量着柜台里手掌大小的圆镜子,我问她:“这个怎么卖?”
“2块。”
“2块?”
“2块。”
“胖阿姨,我要买它。”
我把镜子塞进口袋,它和钢笔接触发出了“哐哐”的响声。
我说:“胖阿姨,我得走了。”
“橙子,你要去旅行吗?一个人?”她又问。
我全然觉得没隐瞒的必要了,早早晚晚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离开的消息。
“是的。我要和我男朋友一起生活。”我把“生活”两个字加上了重音,听上去就像“剩货”。
我走了几步,她拉住我,从背后拿出一个塑料袋。什么都不说,她什么也不说。她捏了下我的鼻子,笑了那么一笑。妩媚得很,活泼甚至生动。
打开那袋子,我看到了矿泉水和面包。
我摆着手:“我走了,胖阿姨。”本来我要说些“日后涌泉相报”的话,终归还是吞回了肚子。我问她要了梳子,用皮筋把头发盘成一个圆髻。我又摆了摆手,她说:“不错,很漂亮。橙子,你会幸福的。”
同学们都来上课了,他们面朝着学校的方向,前进前进。我的屁股朝着学校的方向,我也前进前进。查老师骑着自行车,他在我身边停下来。
“橙子,你干什么?”
“书包忘在家里了。”
“我送你回家,拿了书包咱们再一起去学校吧。”
“不了不了,查老师,我跑得很快,快极了。我一定不迟到的……”我拼命跑着,猪皮鞋子那么沉重,地心引力那么可恶,而路,竟然那么长远。
3
售票员的嘴唇涂成猩红色,油腻的一张大饼脸,两边的雀斑就是刚洒上的芝麻。
她说:“去S城,76块,8点半。”
“不是38块吗?”
“你是学生吗?”
“是啊是啊!”
“学生证呢?”
“没带……”
站在我身后的那排队伍挺长的,挨着我后背的是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他拍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走到他身后去。我不肯动,他把半个身体从我左侧探过去,对售票员说:“同志,麻烦你了,我要两张火车票……”
票,火车票。
我很自觉地退出了队伍,又不甘心地排到了最后。手里捏着的钱皱成了一团。我把它们摊开,团紧,摊开再团紧。我没单独出过门,也没坐过火车。母亲不喜欢火车。她和父亲带了我去过一次首都北京,坐的是飞机,在我5岁的时候。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坐飞机的感觉,母亲说我在机舱里东张西望,又哭又闹,她恨不得把我扔回地面。
也许是我不喜欢漂浮的感觉。所有的交通工具中,我只喜欢火车。
方子牙说,有那么一天,他要给我买一列火车,以便满世界流浪。火车票只有两张,除了子牙和我,谁也别想乘坐。
流浪真好。
而我,买不起生命里第一次流浪的火车票。
火车站里有各种形状的人。高瘦,矮胖,高胖,矮瘦,或者身材适中。我特别希望他们中站出一批人来,不管什么形状,只要站出那么一批人来。那批人都买不起火车票,我和他们冲过检票口……冲!冲!冲!最好他们都是到S城的,我们一路狂笑一路高歌……
“小姑娘,你好!”有点熟悉的声音。
“冲……”我迅速抬头,“冲……”
看到他了。确切地说,看到了一张干净的成年男人的微笑着的脸。正是那个穿军装的莽撞的家伙,正是那个买得起票,一买就两张的家伙。
我别过脸去。
“你的票我刚才帮你买了,现在都8点了,你该去候车室了。”
“什么?”我疑惑地斜着眼睛瞧他。
“我把票给你,你别误点了。我是下午的火车,上午还有事情要办的。一个人出门要当心,到地方了给家人电话。”他把票塞到我手中,一边做着“再见”的的手势,一边转身走开。
解放军叔叔?是的是的,“解放军叔叔”是一个褒义词。

4
褒义词、贬义词和中性词,它们是我非常喜欢做的游戏。
“子牙”是褒义词,“胖阿姨“和”解放军叔叔“是褒义词。
母亲眼里,“丈夫”是贬义词。父亲眼里,“妻子”是贬义词。
母亲和父亲眼里,“女儿”是中性词。
少年狼问我:“子夜,那‘少年狼’是褒义词吗?”
我说:“狼,你是形容词。比如可以这样说,狼的子夜。你是我的形容词,除了我,谁都不许用。”
“子夜的狼,可以这样说吗?你也是我的形容词。”
“不,不可以。你不需要形容词了,你太完美了。”
认识少年狼的时候,子夜22岁,2002年的夏天。完美的19岁的少年狼走进我的家门,子牙给他拎着旅行包。薄薄的一层刘海,遮着他宽阔的额头。一对黑褐色的眼眸左右流转,一只宽厚的手掌搭在子牙的肩膀,另一只手掌直直地伸向我。
子牙对我说:“这就是少年狼,我跟你说起过的小师弟。你看,橙子,你快来看看,我们像不像一对亲兄弟?”
我一手伸向少年狼,眼光则不停地在两个男人脸上搜索。
少年狼学着子牙那样叫我:“橙子,你好。”
子牙摇着头:“不,你还是叫她子夜。‘橙子’是我对她的爱称,就好象我叫她‘老婆’或者‘妻子’。”
少年狼抽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子夜,不好意思,冒犯你了。”
已经很多年没人叫我橙子了,除了子牙。
我16岁离开家门,坐上火车的那刻,内心里喷发出一个可笑的念头:我要改名字。
火车上不拥挤,也不算脏。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山峦和田野从我眼前滑过。我不会再回来了,P城,我要和你永别了!我兴奋地难以抑制,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那清冽的感觉弥漫过我的喉咙直达我的胃。
从我的家乡P城到S城,要坐7个小时的火车。这已经是跨了省份的流浪,而我的目的地是子牙的A城。A城与S城也不在同一个省份,这样说来,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流浪也算是长途跋涉的了。我另外想到一个词汇——私奔。
我这样,算不算是跟了子牙私奔呢?
私奔,需要隐姓埋名。
我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这点在我成年后尤其突出。和子牙在一起的几年里,他有什么大决定都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乐意为他出谋划策,我不希望他有任何的困惑。子牙应该是安心写作,什么都不用管的。我要为他煮饭洗衣、生儿育女、出谋划策。
可是,当时火车上的我,只有16岁。子牙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生活,难免要授人以柄。对,我只有隐瞒自己,深埋自己。把名字和年龄都改掉,统统抛弃。深海里的小美人鱼甘愿为她心爱的王子,把自己的尾巴割成两条柔软的腿。她每走一步,疼痛都有如脚踏刀尖……名字和年龄算什么呢?不算什么。
于是,从那刻起,我变成了18岁的林子夜。
为了证明这点,我和我邻座的一个女人搭讪。我对她说:“小姐,你好,我叫林子夜,我今年18岁。”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稍顷,她说:“你好,我叫王克克,我今年25岁。”
然后,我们都大笑起来。
王克克是林子夜的第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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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们的爱透明清澈    文 / 蒋离子  





1
等待。
我是不习惯等待的人。
和母亲去商场,我受不了她没完没了地试穿衣服,受不了站在更衣室外等待她的感觉。我做不了她的贴心小棉袄,我是她的一个伤疤。
她撩开小腹,给我看那道剖腹产遗留给她的伤疤。她说:“橙子,你要记得这道伤疤,这是你带给我的。怀胎十月,忍受种种折磨,肚皮给医生划了那么一刀,全是因为你。橙子,你是我的。你要站在我这边,我们才是一国的。别理你爸爸,别告诉他香烟在哪里。我就是不让他抽烟,就是不让!橙子,橙子,你要听话。因为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子牙也对我说过:“橙子,橙子,你要听话。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女人。”
子牙给我的等待最多。很多的等待都是空的,空得像他成名之后写得那些垃圾文学。
然则,16岁的林橙子,或者说,18岁的林子夜并不是先知。我不知道子牙为什么会渐渐让我失望,他原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
我在S城的火车站和新朋友王克克告别,她给了我一张名片。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是S城某报社的记者。我轻轻拥抱了下她,她笑得“咯咯咯咯”的,反而是她更拘束些。
我开始生命中第一场关于爱情和男人的等待,在S城喧嚣的掩盖下,谁也辩明不出我是即将和某个男人私奔的少女。这是我喜欢陌生城市的原因,陌生的城市,它带给人安全的隐藏。
没有行李的我,跑进火车站旁边肮脏的公共厕所。洗手池前的大镜子映照出一张沾染了灰尘的脸,我把它洗干净,边边角角也不放过。我的白色薄毛衣,胸口绣了一串紫色的葡萄,每一颗都饱满圆润。而我的脸是尖刻的,一双看似宁和的大眼睛遮掩着茫然与不知所措。
我的皮肤滚烫,这是我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某种能量,足够让我背叛或者离开。
我的第一次背叛就这样开始了。从此,我再没回过我的家,见过我的父母。
生命里第二次背叛是为了少年狼。我们商量好一起离开子牙,去某个遥远的地方私奔。少年狼的长头发洒落在我的腿上,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瓷器一样光滑的少年,他的睫毛像一把黑色的刷子。我不知道自己的勇气原来可以这样巨大,大到要和这个柔弱的少年去私奔。
越是美丽,越是罪恶。
别问我第二次私奔的结果,这是最想忘却的故事。像是不可告人的隐秘,或者说,是暗疾。我的暗疾就是我的不安分,还有不妥协。
子牙在放弃我的那有一瞬间,温柔地说了声“再见”。我想,这一生,我们再没脸面和对方见面了。我侮辱了他的爱情,他……侮辱了文字……是的,文字。
我喜欢这件白色的毛衣,所以当一个上完厕所在洗手的妇女把水洒在它身上的时候,我发了脾气。16岁的我离开了家,没有了束缚,我开始张狂。她骂了我,难听到极点的话语,大体的意思是说——我是一个小荡妇。我们撕扯在一起,他的丈夫从厕所外面跑进来,挥手打了我一巴掌。
我慌了,也呆了。
我缺少一个男人,保护着我,永远在我身边的男人。我是想说,子牙啊子牙,要是你一直守护着我,我怎么会背叛了你呢?然而,这是很无力气的辩驳。
我是一个小荡妇。
一句陌生人的评价,竟然是我罪恶的根源。
春天的黄昏是清冷的,飘了雨丝的S城模糊不清。风透过白毛衣的缝隙钻进我的身体,我的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子牙,你在哪里?
我打了他的呼机,他没回电话。我一连打了10次,他都没回电话。
路边卖的茶叶蛋真香,茶叶夹带着鸡蛋特有的气味,引诱着我。我不能买,一个茶叶蛋足够我打一个传呼给子牙了。
每传呼他一次,我的希望就减退一次。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大大的字“冲动”。我和子牙私奔或许真的是冲动……我和其他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我后悔了。
公用电话亭的老板喊我进去避雨,我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看见了我的泪花。
他说:“姑娘,别着急,慢慢等。”
陪伴着等待的最好的玩具就是回忆。

2
我和子牙是这样认识的。
15岁那年,我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得了优秀奖。我全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笑了那么一笑,她的意思是说,优秀奖就是个屁,和鼓励奖一个性质。
就是这个屁,让我和子牙相识了。我收到了子牙的约稿信,他说自己是某个杂志社的编辑。我的资料他到底从何而知,至今仍是个谜。毕竟认识这个编辑后,我开始发表文章和拿稿费。
还有,我和他开始通信。子牙是我的日记本,我没保留日记的习惯,可是需要写下来。每篇日记的开头都这样写:子牙,我是橙子。
积累到5张信纸的时候,我再给他寄去。
这是种奇怪的感情,承载了之后所有的寄托和守望。为了得到子牙写满闲言碎语的纸片,我每天跑去传达室打探我的信件。除了子牙,另有些读者也曾经给我写信,然而我没回复他们。
终有天,子牙这样写道:橙子,大概,我是喜欢上你了。
彼时,子牙22岁,他漂泊在不属于他的城市,孤单脆弱而无法言说。
我们的爱,刚开始的时候是柏拉图的。性,距离我们很远。我是说,那是我邂逅的最纯真的爱情。
有必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奇怪的人。有点孤僻但是热情占据了我个性的一大半,我是爱热闹的人。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把自己封闭一阵子,不和人说话。最长的一次,我封闭了自己2个月,一声也不吭。好象是8岁那年的暑假,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战争最白热化的时候,我整整2个月,未对谁说过半句话。
父亲有许多女人,母亲也有许多男人。他们为谁先对不起谁而大动干戈,兵戎相见。
在家乡P城,他们是社会名流。父亲当着不小的官,母亲是一家报社的副主编。
我的离家出走,带给他们最大的打击就是丢失了面子。
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在我出走后不久就离婚了。没有照顾好我,成了他们指责对方的相同借口。
我们都自由了,我和我的父母。把我们这样三个人捆绑在一起,以家庭为单位生存着,是对我们最残忍的折磨。
子牙是我的幸福,起码那个时候我这样想。我们要如同亲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朋友一样彼此宽厚,情人一样恩爱无边。
子牙说他喜欢上我的时候,我马上写信告诉他:子牙,我爱你。
请相信,我们的爱透明清澈。

3
我还在等待,夜幕降临了,我仍然没放弃等待。除非等待,否则我也无路可走。
子牙终于回了电话过来:“橙子,我刚到S城。对不起……对不起……火车上没有电话。你在哪里……橙子别哭……小橙子……别哭啊……”
我的子牙来了。我们交换过照片,我们认出了彼此。
没有激动,只是互相隔了几米远观望着。
我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比照片要迷人得多,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孩子。我放心了,这样我走在他身边,别人才不会怀疑他拐带未成年少女。
他张开了双臂,苍白的脸上神采奕奕。他说:“橙子,快跑到我这里来。”
我慢慢走着,伸出我的手,满脸的笑容。他朝前迈了两步,一把搂我到他的怀抱。
“橙子,橙子,你以后再不是那个没人爱的孩子了。橙子,你听见没?”
我点着头,不停地点头。
华灯初上的S城,仿佛盛开了一朵朵妖娆的花。子牙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缠绕杂一起,是海底深处纠结着的不见天日却茂密旺盛的水草。
我等到了和我私奔的男子。白色外套和蓝色的牛仔裤,身上背一个墨绿色的旅行包,他英俊的脸孔上挂着不退却的笑容。这是子牙最美好的瞬间。
24岁之后,子牙开始老化,以他的啤酒肚为代表,从他的消化系统乃至神态气质,迅速蔓延。老,是从内到外的。可以想象,他24岁的时候,我才18岁。当然,别人都以为我已经20岁,但是子牙知道我只有18岁。他说我真年轻,年轻到他无法再把握。
那16岁那年,是谁先握住了我的手呢?
子牙,你错了,你错了……我从没嫌弃过你,从没责怪过你。可是,你真的错了……
见到少年狼后的某一片刻,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看到的子牙。我有个自私的心愿,那便是:我的亲爱,我的狼,你不要长大。
我怕老化,也怕自己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老化。
当子牙牵引着我的手,漫步在S城的宽阔街道之时,我想的却是——老天,让橙子快点老去。不,是让子夜快点老去。
我要和子牙结婚。
是的,谁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定。

4
面对19岁的少年狼,我不知所措。
子夜,子夜,他这样叫着。我转头看他,他的笑容明亮温暖。宽额头凝聚了他所有的灵气所在,红嘴唇上凝聚了他所有的性感所在。我慌张地走开,喝水,或者打开电脑写字。
他走到我背后:“子夜,你在写什么故事?”
“关于背叛的故事。”
他笑着把嘴凑到我面前,干脆用力地吻了我的耳垂:“子夜,你没有背叛谁。你只是遇到了更好的男人,你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
更好的男人?
当年,我确信世界上再没有比子牙更好的男人了。
他带着我去吃饭。排骨炖的汤,黄鱼煲的羹,糯米酿的酒。另有清脆的糖醋黄瓜、喷香的辣味鸡翅,甜腻的桂花汤圆。盛菜的瓷器光泽照人,它们陈列在灯光下宛如一件件艺术品。
和一个相爱的人吃一顿温情的饭,曾经是我的理想。
我没有吃过一顿愉快的饭,在遇到子牙之前。我单独一个人在家里,也能吃到很美味的饭菜,可是并不可口。父母难得在家陪伴我吃一次饭,每每吃到一半就摔盘摔碗。我看着坠落在地上的盘盘碗碗,我的神情是如此漠然。我放下手中的筷子,去看我的电视,或者去写日记。
他们闹他们的,我做我的事情。
我们不相爱,我和我的父母。
子牙柔声唤我:“橙子,快吃吧,多吃点。”
我的泪水滑落在饭碗里,低眉不语。子牙坐到我身边,拿纸巾给我擦眼泪,看到了我左腮上隐约的红手印。
“怎么回事?被谁打了吗?橙子,谁打了你?”
“不知道是谁,在车站的公共厕所里……那女人弄脏了我的毛衣……她的男人打了我……”这是我说话的一个特点,总是藏匿自己的过失,渲染别人的失误。
“子牙,你以后要好好保护我,知道吗?”
“好橙子,吃了饭,我带你去买新衣服,很多很多的新衣服。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坚决不会!”子牙捏着我的手,表情认真而严肃。
子牙带我去买了很多的衣服,基本都是白色的,象牙白,乳白,米白,纯白。我对白色有特殊的偏爱。
子牙苍白的脸凑近我的时候,我嗅到透明的细胞里发散出的柔情,它如同一层薄膜包裹着我的凄凉。我很想当子宫里的胎儿,蜷缩起自己,吸吮着母体的营养。子牙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父亲,更是我的情人。
我踮起脚尖,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子牙,我爱你。”
他捧起我的脸,慢慢地说着:“我要等你长大,橙子,我必须等你长大。我很想亲你,甚至……可是不能,我要等你……”
他要等我长大。
那个夜晚,我们拥抱着,在旅店的双人床上,仅仅拥抱。我知道他一夜未眠,我同样如此。我们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在拼命长大,他在拼命等我长大。
20岁那年,当我有了子牙的孩子的时候。我们专注做过同一件事情,在同一时间。那就是,怎么联手谋杀掉我们的孩子。在医院的大厅里,我看到他的泪水混合着汗水,焦灼而不安。我安慰他:“没关系的,听说并不疼,一点也不疼……”他才记起要做人流的是我而不是他,他抱住了我:“橙子,原谅我……”
“不是我们在屠杀生命,是贫穷。”
“原谅我的贫穷……”
我原谅了你,并且一直原谅到我们失去彼此。
16岁的这个夜晚,我们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守望天明。
那一夜,真长。

5
我告诉子牙我改了名字和年龄。他说挺好的呀,这样的话,我们的名字很接近。子牙和子夜像是亲兄妹或者情侣。
我幻想我和子牙有了自己的火车,火车头上挂着一块鲜红的绸缎,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我们和火车一起成为化石。
化石多永恒啊,几千年后我们仍然存在。
子牙说:“有一种东西比化石更永恒,那就是文字。”
文字,我会写,子牙也会。如此,我们要让我们的文字永恒下来,如同我们的爱情。
我为了子牙而努力写字,我为了爱情而写。
在我成名后,记者问我为什么而写。我说:“为了呼唤人们的良知。”这个荒诞的回答是子牙教给我的,他说林子夜是著名作家了,林子夜的写作原由怎么能是爱情和男人呢?
“爱情不高尚吗?还是说男人不够高尚?”我问。
他摔了一本正在看的书:“你到底闹够了没?这么多年,你还没弄明白孰重孰轻吗?”
少年狼后来给我写了一首诗,里面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
冬天一直向上
西伯利亚的寒流
强烈的阳光
交替登上舞台
掌声不断
旋转的你们忘记了中心

子牙带着18岁的林子夜回到A城,那是他工作的城市。
我默默对自己说:“从此我叫林子夜,我18岁,我是子牙的女人,我的理想是当作家。”
象牙白的套裙穿在我身上,再加上我披散在肩膀的黑色长发,流转的眼光透露着不安静和不屈服。我是美好的,子牙这样夸奖我。
子牙领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进他的家门,他说:“家徒四壁,肯定是比不了你以前的家。”
我摇头,我其实已经很满足。17寸的彩色电视机,据说是二手的。沙发和床也是二手甚至三手的,只是那个书架和那张书桌是新的。还有一面大大镜子,大到可以装进我和子牙的全身。
子牙说:“我想到你会来的,我得给你买点什么。可是我没钱,只够买书架和书桌,还有镜子。”
这就够了,真的。一居室也有它的温暖,我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子牙说:“我马上就要去上班了,你先洗澡然后睡觉,乖乖地等我回来给你做晚饭。”
他轻轻抱了我一下,然后扣上房门。
我在大镜子前跳了一个舞蹈,没有章法的舞蹈,就像是一个原始人在表达内心的感受。有很多感受是写不出来了,即使是最有实力的作家。
我很快乐,除此之外的感受我说不明白也写不出。
少年狼说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对什么都要求的简单。只是他并不知道,简单的东西偏偏得到得艰难。
不然我和少年狼的故事怎么能那么草率而残酷地收场呢?
他是个孩子,我的职责是保护他,就如同子牙当初保护着我一样。我的保护伤害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了太多关于少年狼的事情。
我太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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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流离失所的女人    文 / 蒋离子  




1男人这东西。
很多女人都把“男人”当成一门高深的学问,为了研究这学问,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学习什么是“男人”,到头来,并不曾得到过“男人”,这是许多女人的悲剧。女人应该笨一点的,最起码要学会装笨。有棱角的性格和聪明的秉性,并不会带给女人什么好处。
一个恋爱经验丰富的男人,他的价值只会越来越高;一个恋爱经验丰富的女人,她的价值只会越来越低。男人喜欢和对爱情迷茫的女人在一起,女人喜欢和对爱情看的透彻的男人在一起。男人是主动的,女人是被动的。男人在拉,女人被他拉,一切相安无事,只会让他们更亲近。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这样的理论是无稽之谈。男人就是愿意去追逐,一旦换女人去追逐,他被她追到,他也不会去珍惜她。两个聪明且恋爱经验丰富的男女在一起,就成了两个人都在拉。要么绳子被拉断,要么索性没有了拉的兴趣。总有一个人会在绳子断的时候摔倒,甚至是两败俱伤。
这社会,对女人本来就不太公平。放弃了很多,才能够得到一点点东西;而得到的东西,又总是迅速地失去。
命犯桃花,流年不利,塔罗牌说我寻不到真爱。失去的总是比得到的要多,而得到的却又未必是我想要的。
我不太相信。这样的命运是我母亲梅娉婷的,不是我的。我们有着相似的外貌也好,我的身体里流动着她的血液也罢,但命运总是要有区别的吧。
我是个容易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来摆布的人,对于自己,我总是没有信心。过于脆弱敏感的个性,偏偏有着莫名的彪焊与耐力。这让我非常矛盾……和我渴望被保护却又渴望保护别人一样,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理想。
一旦爱上一个人,我必然为他舍弃全部,把他当成我生存的支撑点。我害怕孤独,厌恶寂寞,憎恨空虚。可惜,孤独、寂寞和空虚占据着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
同时,我需要温暖。
时常觉得自己要求的并不算多,甚至是简单到极点的某种最寻常的欲望。热闹地活着,温暖地活着,和自己相爱的人永远不分开。我要的爱情就是这样平常,然而我就是得不到。
2006年1月1日的上海,它的美丽有增无减。无数游客蜂涌而至,惊异着国际大都会的极致繁华。我抱着我的女儿非非,站立在东方明珠塔底下。非非挥舞着小胳膊,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只是,她的疑惑比我对这个世界的疑惑纯洁一万倍。
非非已经满一百天了,这意味着我拥有她也快3个多月了。她慢慢学会认人了,而且只喜欢粘着我。除了我,谁也抱不走她。
让我高兴的是,非非的语言表达能力很不错,没事就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嗯哈啊啊、叽咕噜噜、嘎吱呀呀。我讲童话故事给她听的时候,她会马上安静下来,装作听得很明白的样子。
过了一阵子后,非非口中吐出的第一个完整的词汇是“爸爸”。
非非,你的爸爸出了一趟远门,要很久才能回来。你的爸爸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莫恩然。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露出很白的牙齿,像皓皓的月色;他从来不发脾气,喜欢把一切收拾着井井有条;他的手指细细长长,会弹奏肖邦的夜曲(水一样流畅的琴声,阴郁里的自我安慰和自我催眠,总是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灵)。非非,你有一个很完美的爸爸,他的名字……你一定要记得他的名字——莫恩然。
莫不如是,普施恩泽,不负然诺——人生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把恩惠和福泽给我们所爱的人,这才是我们不可违背的诺言。遵守了这个诺言,我们才有幸福的可能。
非非,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我所做的只有两件事情:等你长大,等你爸爸回来。
恩然,我在等你。在这座如花似锦、灯火迷醉的城市。恩然,恩然……或者我从来都是在你身边没有离开过的,我是你流浪时候看到的一只蝴蝶,我是你难过时候的一瓶白酒,我是你快乐时候的满脸笑容,我是紧贴你脸上的一缕头发,我是你打开家门后喝的一杯糖水。我就是你。
我在写故事,恩然,这是我的老本行。故事里有方子牙、少年狼、查小良和你,还有我自己。一个流离失所的女人和四个男人的故事,横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苍苍文字。
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等着你回来,我们一起写完它。
2
保护你到达天亮,感觉你是我的婴儿一样。
我是谁的婴儿?谁又是我的婴儿呢?
人可以作为个体存在,可是需要被旁人接纳。不被接纳的人是可耻的,是可叹可悲的。渴望被保护,不管是强大或者弱小,男人或者女人,都会渴望被保护。
我一直寻求着保护,我是一个弱者。女人是弱者,何况我是敏感脆弱的女人。我需要被某个人甚至某些人保护着,我要的是一种认同与呵护。
在不被认同的少女时代,我很自卑。首先我的出生就不能被父亲认同,渐渐母亲也无法认同我了。他们的婚姻是个笑话,而他们的结合是冷色调的幽默。我只是一个小丑。
我做了很多事情来吸引他们的注意,证明我的存在。后来我才发现,我的存在本就是没意义的。那些吸引过来的注意只会给我造成更大的伤害。
我是私生女。
事情从那天大表姐兰若问我母亲要一条绸裙,而母亲没满足兰若说起。兰若不可否认是我们整个家族最美丽的女人,即使传言中她的私生活一塌糊涂。我那时候不明白什么是“私生活”,母亲告诉我,兰若是个坏女人。怎么坏?就好象妖孽或者鬼魅。
这个妖孽或者鬼魅的女人兰若,在得不到母亲的绸裙后,走进了我的房间。
12岁的我惊慌失措地从地板上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橙子,你从不出去玩吗?你没朋友吗?我的小可怜……”
她叫我“小可怜”,我听着这半真半假的称呼,重新坐到地板,继续玩我的拼图。
“橙子,我知道的,你是个寂寞的小可怜。他们都说我可怜,那是因为我已经长大,而且我足够美丽。而你,从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可怜的命运。你千万别长大,越长大,你就会感到越凄凉……”
“什么是凄凉?”我对她的话有了些兴趣,抬头看她。
她捏起我尖刻的下巴:“‘凄凉’就是把你脱光了扔到雪地里……隔一会把你用棉被捂暖……隔一会又把棉被扯了……‘凄凉’就是这样。‘凄凉’还是下着雨的冬夜,你没有任何取暖的工具,你身边没任何一个人的陪伴……你受尽了人们的冷眼……甚至问自己的姨妈要一条裙子都要被拒绝!”
我掰开她捏着我下巴的手,眼泪喷涌而出。
她双手抱怀,一脸故作的难过:“橙子,你是个私生女。你是你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和你父亲一点瓜葛也无。你母亲才是造孽……她造了你这样的孽种!我为你感到凄凉……懂得吗?凄凉啊凄凉……”
我不顾一切地扑向她:“你这个坏女人,你这个坏女人!”
母亲走进这个房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张牙舞爪地扯着兰若的衣服,兰若只是在笑。我腾出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妈妈,妈妈,她说我是私生女!你快点证明我不是啊,你能证明的!”
母亲不动声色,这个我眼里的极具震撼性的秘密,显然早已经是整个家族共知的“秘密”。
多凄凉……
兰若轻易摆脱我,傲慢地离开了。
从那个晚上起,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锦绣的衣裳和美味的食物,包括高贵的母亲和威严的父亲,在那一刻,都成了我丧失安全感的因素。
母亲摸着我的脑袋:“没关系,我已经习惯……”
可是我没习惯,我无法习惯。
我见了父亲,都是低了头,唯唯诺诺,哀哀戚戚的可怜样。我怕有天他把我赶出这个家,因为我是别的男人的孩子……
父亲没有赶我,可是我知道,早晚我是要离开这里的。
没有安全感的依赖,怎么能算依赖呢?

3
“你憔悴的容颜是我堕落的根源。”少年狼把我拥抱在怀里,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年轻的男孩子,他的心跳蓬勃有力量。
我说我只是个私生女,我是一个不被认可的生命。
他笑着说:“有什么要紧呢?世界上有我认可你不就行了吗?我要你做我合法的妻子,我要你获得幸福。”
“可是,亲爱……子牙怎么办?”
子牙怎么办?这个带着我私奔过的男人,我要拿他怎么办?子牙,我怎么开口告诉你我的私情?
刚和子牙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个温存的男人。每天下班回来,买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肉食和零嘴,满脸微笑地放下盛装了食品的袋子。他洗好手,就抱住我,咬着我的耳朵:“小橙子,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16年来,我承受着的不被认同在子牙这里打上了一个句号。我觉得,我是为子牙而存在着的。
就像兰若折腾了那么久,离婚结婚再离婚,最后不也是跟了一个男人离开了家乡P城吗?女人想要的归宿,无非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
子牙上班的时间里,我收拾房间、看书和写字。子牙会把我的文字变成铅字,再得到一笔笔稿酬。钱不多,可是子牙和我都很快乐满足。他已经动笔写一个长篇,深夜还不肯缀笔。我帮他泡茶水,搓揉他的腰背。
这是我们最初相处的场景,我们更像亲人。
我到P城2个月后,子牙帮我弄到了一张身份证。
姓名:林子夜
出生年月:1980年4月26日
我不无兴奋地跳起来:“怎么弄到的,怎么弄的!”
“是假的啊。”
“啊……”
“糊弄下平常人是足够的了,其实我只是想买个身份给你。免得你老是在那里说自己身份不明……”
子牙买了一个身份给我。
正因为这个身份,我这辈子再无身份。几年后离开子牙,失去了少年狼,我成了一个空白的人。我分不清谁是我,我是谁,我开始了生命里另外的流浪和背叛。
子夜所谓的流离失所,其实是在接受命定的劫数。
没有终点,除非死亡。

4

兰若在机场的大厅里等人,她没有看到我。
25岁的子夜不再是16岁的橙子。我自己也辨认不出自己,辨认得出已经苍老的兰若,然则我看不到自己的苍老。
我站在她身边,看她疲倦的眼角和眉梢,看她修长的脖子上的折皱。唯一不变的是她眼神里隐藏着倔强,酷似我回忆中母亲的眼神。她们焦虑、忧郁、委屈、怨愤……
而我,也是她们的延伸,这个家族的女性的延伸。我知道自己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家族的共性,我们都是一样的,母亲、兰若还有我。
兰若等到了她要等的人,矮胖的老年华侨,他的拐杖敲击着地面,笑容慈祥。她搀扶起他,走向检票口。
我狠狠地叫了她一声:“兰若……”
仿佛她没听见,仿佛她又听见。她略略回了一下头,嘴角努力上扬着。
我目送她走向一个不属于她的国度,她身边的男人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一次博彩。她输不起了,她比谁都清楚这点。
我掏出包里的小圆镜,收拾好妆容。我的子牙出国深造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来了,他们拥上去。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人。子牙淹没在那堆人里面,他的样子模糊不可辨认。
我们追求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子牙和我。但是,我们失去了彼此。
他成了这个国家最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之一,我是他唯一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希望得到他的青睐,可是我,我要离开他了。
子牙啊子牙,我要离开你了。
22岁的子牙喜欢文字,他堆砌起它们,用情感的宣泄来填充平淡的生活。他写了很多的字,我是他第一个读者。我给他改错别字,改标点符号,改这个改那个,我对自己的更改那么自信。即使我越改越错,子牙也只是笑着接受。他俯在桌子上写字,数年后,我们拥有了第一台电脑的时候,他还是改正不了俯身的姿势。他是弯曲着的,这个姿势虔诚极了,是对文字的虔诚。我喜欢他的这个姿势。
他完成了生命里第一个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对我说:“橙子,我很快就要名扬四海。”
他好天真。
我点着头,我也好天真。我们抱在一起,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渴望能改变现状。他的怀抱温暖如许,我冰凉的手缠绕在他的后背,他的手缠绕在我的腰际。我们像两只大虾,弓着身子,寻求妥帖的抚慰。
他亲吻着我的嘴唇,局促不安。我的嘴唇很干燥,舍不得买一只润唇膏。我拒绝着,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贡献自己的嘴唇,而是我怕他会厌恶它的粗糙。我们感知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需要进一步的探求。
我强迫他停止,跑去厨房找那罐蜂蜜。粘稠的蜂蜜甘甜清凉,我把它涂抹在嘴唇上,忐忑地甚至害羞地躺回子牙身边。我的左手撑起自己半边身体,右手抚摩着他的胸口。我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惊慌中故作镇静。他的手重新揽上我的腰,16岁少女细细软软的蛇一般的小腰。那双手渐渐有力起来,扣进我的皮肤。
我如此专注地吸吮着他的嘴唇,闻着他口中烟草的气息。
他翻身把我压在下面,我们的呼吸声有如惊涛骇浪。我微微闭上双眼,他忽然跳下床去。他尖叫了一声,冲进卫生间。
冷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在这个冬天的夜晚。
我点上一支烟,开了窗,趴在窗台上吹着同样冰冷的风。
是北风吗?北在哪里?南又在哪里?
子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安全而彻底地拥有彼此?
子牙走出卫生间,潮湿的头发伏帖着,他不太自在地笑笑。我说:“子牙,我学会抽烟了。”
他说:“橙子,我学会洗冷水澡了。”
“来,子牙,快指给我看,哪里是北方?哪里是南方?”
“傻瓜,南方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湿润而狭隘;北方吗?去北方需要跋涉遥远的路程,需要越过无数的山,那片土地干燥而宽厚。我们是要去北方的,我要带你去。那里的冬天很冷很冷,你怕吗?”
我扔了手上的烟头,扭头冲进卫生间,反锁上了门。脱光了衣服,拧开了花洒,仰头,跺脚,是一头发疯的小母兽。子牙敲打着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管,我要证明我不怕寒冷。我完全可以跟子牙一样,为了守侯他,我可以吃任何的苦。
冷水渗透进每个毛孔,每个毛孔剧烈地收缩着。我咬着嘴唇,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我张开手臂,让冷水充分流经我的每寸皮肤。我要记住这感觉,忍耐着的寒冷和凄凉。
是的,凄凉。兰若说的对,我是凄凉的。可是兰若,我不害怕凄凉。我把身体裸露在冷水里,我没有恐惧和畏缩过。
子牙撞开了门,拿了大毛巾包住我不断战栗的身体。瘦小的身体,苍白的身体,虚无的身体,空乏的身体。他隔着毛巾抱我:“你傻不傻?傻不傻呀?”
“子牙……”我的牙齿“咯咯”作响,“你做的……你做得到……我……我一定也要做到。我不怕……冷,我要跟你……去北方。”
“你真是个孩子。”“不是的……我……是你的妻子。”
他抱起我,抱起一只小猴子或者小婴儿那样。他的表情是可爱的,生怕他抓不住我似的。
我们再次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除却了对方,我们一无所有。
内心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改变现状。去北方,确切地说,我们要去北京。
北京,北京,北京。我梦见了北京,它是红色的,红彤彤的,火辣辣的。它不寒冷,火炉一样炽热。我出了很多的汗,我说:“子牙,你说谎,北方很热……火山爆发了……”
清晨,子牙拼命叫醒我:“橙子,快起来,我送你去医院。你的身体滚烫得像个火炉!”“北京是火炉……我不是……”
从此,子牙再不敢让我沾染一点冷水,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
我们不能生病,身体经不起折腾,钱包也经不起折腾。贫穷的子牙和子夜,潜藏在暗夜里的两只困顿的野兽,我们要健康地活着。每天,都要睁得开眼睛,拿得动写字的那支笔。还要,还要有足够的力气来拥抱彼此。

5
关于身份的问题,我要求母亲给我一个交代。我幻想着自己亲生父亲的模样,他该是温柔的人吧。那么,他是不是也在P城生活着呢?他是不是悄悄在我身边藏匿着,而我没发觉呢?
母亲没交代,什么也没交代。对于自己年幼的女儿,她有足够的威慑力要求我闭嘴。
她掐掉了我幻想的线索,她干脆说:“他死了。你的父亲死了。现在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要当他是你的父亲。就如同我把他当成丈夫一样。否则,我们只能是孤儿寡母。你要做没父亲的孩子吗?你不觉得那样很悲惨吗?我需要丈夫,你需要父亲。至于别的,一点也不重要。橙子,到你懂得这些道理的时候,你也就长大了。”
我12岁,刚刚确定了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母亲的话于我就是乱线一团,千头万绪我不知从哪里开解。我去找兰若,至少我要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是怎么死的,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
兰若一语道破:“你的亲生父亲叫查士德,谦谦君子,两袖清风。你母亲那般的性格,迟早会找机会让你们父女重逢。你安心等着吧,我的小可怜……”
13岁,我升了初中,遇到了班主任查士德。
他站在讲台上,藏青色的西装映衬着他白净的皮肤。阳光班驳地透过窗帘洒射在他手上,他捏着一根粉笔,刚劲有力地黑板上写他的名字。第一个是“查”,我没在意。第二个是“士”,我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和新同学们一样都把目光转向我,他的眼光代替了他的话语。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对我说:“是的,橙子,我是你的父亲,亲生父亲。别怕别怕,这个秘密只有很少人知道。”
我红着脸,他转身继续把名字写完。
血缘这个东西很神奇,我很相信他就是我的父亲。他是知道我的,他肯定在关注着我的成长。查士德!查士德!查士德!我在本子上写过很多遍他的名字。在我安心等待他出现的日子里。
他下了讲台,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留了3秒钟。仅仅3秒,仅仅是3秒。我和他相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用血缘来感应对方的存在。
我的名字应该叫“查橙子”而不是“林橙子”。母亲应该是“查夫人”而不是“林夫人”。我们一家人应该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我和母亲应该是教师家属。所有同学都必须对我另眼相看,我的父亲是他们的老师。
我的老师是我的父亲。
我接受了这个现实,愉快而迅速。
如兰若所说,这一定是母亲刻意的安排。我去那所中学上课的第一天,她给我穿上了我最好看的衣服,帮我扎好头发。她亲手给我端了牛奶,看我把它喝完。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仔细地看着我的脸。她忽然说:“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呀,橙子。”
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你的老师是你的父亲——显然,她吞咽下了这句话。她太聪明了,聪明的女人总是有秘密。
放学路上,我雀跃不已,沿途哼唱着歌曲。我的父亲,不,我是说姓林的那位父亲。姓林的那位父亲坐在单位派给他的车子里,他开了车门,身体仍然安稳地靠在座位上:“橙子,上车!”
我没抵抗过他,一次也没有过。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自己很不光彩。我望见了马路对面骑着自行车的查士德,他怔怔地看着我将要上的黑色小汽车。我想叫他过来,两位父亲可以进行一次合理的较量。或者什么较量也不需要,我也会跟了查士德走的。如果汽车里父亲不肯放我走,查士德可以去告官啊。不行不行,汽车里坐着的这个父亲不就是官吗?
我失望了,因为查士德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林秉昆,汽车里威严的男人。他以父亲的身份,以我母亲的丈夫的身份,他毫不客气地拉住我的手。
我和林秉昆没那么亲密过,从小到大。
他佯装出的亲切多么吓人,阎王爷假扮成圣诞老人一般。他问我:“新学校可好?教你的都是些什么老师呀?橙子,其实这所学校很一般嘛。对不对,小王?你发表下看法嘛。”他的司机小王坚决有力地附和着:“很一般,很一般,非常之一般。”
“特别是师资力量,据说相当薄弱。这里的老师都没什么水平,哎……没水平嘛。橙子,爸爸要送你去最好的学校读书哦,都联系好了,在L城,一所贵族学校。你怎么不笑,你应该高兴才对。橙子,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啊,你别给我哭!小王,你帮我哄哄橙子!”
我哭了。断了线的珠子从眼里掉出,滚落在的林秉昆真皮坐垫上。他松开我的手,重新恢复皱眉撇嘴的样子。小王拼命安慰我,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些什么,就这样,我一路哭回家。
然后,林秉昆和母亲开始吵架,隐约中我听到了“查士德”这个名字,这是他们以往的争吵中没有的内容。一定是母亲的刻意安排暴露了,所以林秉昆发怒了。
战争以母亲的“割腕自杀未遂”结束,她不肯去医院,父亲叫了当医生的小姑来抢救母亲。母亲的脸上半分痛楚也无,她一直笑着,很明显,她胜利了。她的自我摧残,换来了我和查士德的相逢,父女相逢。自然,还有相处。
我需要带着母亲去投奔查士德,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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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31 23:18:24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腐烂的玫瑰    文 / 蒋离子  



1
她姓的是梅。
幽雅的梅,高贵的梅。
她双名“娉婷”。
春风永巷闲娉婷。她天生就应该是姿态美好,轻盈温柔的女子。
然而她是一朵闷骚而孤独的梅,她的娉婷是她的原罪。
梅娉婷是我的母亲,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我说的“岁月的痕迹”和皱纹无关,是指那种沧桑感。她没有沧桑感,她的眼里多半是天真好奇的神色。听说她生下我后,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我,她居然吓了一大跳。这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真的是她梅娉婷的孩子吗?
她拒绝母乳喂养,她害怕自己身材走样。
梅娉婷是某所著名大学中文系出来的才女,她写的东西唯美生动。唯美的如同她的长相,生动的如同她的神采。她写风花雪月,朝思暮想和春心萌动。可是她没有爱情。
美丽的才女,她并无爱情。
兰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母亲就是读了太多书了,读傻了也读痴了。”
梅娉婷喜欢读书,这是我从她身上继承下来的唯一优点。我没能遗传并发扬她的美丽,也没能继承并发挥她的才气。我好比她捏的一个奇形怪状的泥人,看了我不顺眼的人,轻易就能把我摔烂。
我像的是查士德,从我见到他并了解他之后,我坚信了这点。我们父女俩皆眉色浓重,而且长的是连心眉。仔细看,两条眉毛是连在一起的,在鼻子正上方纠结缠乱。我们一生气或者一发怒,连心眉就特别明显,像一条挣扎着的被围困在水沟里的弯曲的龙。而我们的性格懦弱得如同小虫,谁都能捏死我们。
家里有很多闲书,林秉昆是这样概括的——小说就是闲书,只有闲人才会去看。闲人是最无用的,最可耻的。他扬言要烧了家里的闲书,好几次整理出来放在院子中间。他撇着嘴看着梅娉婷:“我要烧了,马上要点火了!”
梅娉婷指着那堆书,圆睁杏眼:“你烧吧,你把‘四大名著’也烧了去……”
“你瞎说,闲书里没有‘四大名著’。”
“你知道什么是‘四大名著’?”梅才女对丈夫另眼相看起来。
“不就是《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马列主义》……还有……还有……”
才女恼怒了,嘲笑讥讽着自己的丈夫:“还有一本叫做《资本论》的,你怎么忘记了?”
“对的,对的,还有《资本论》。”
梅娉婷坐在那堆闲书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要么,连我和书一起烧;要么,你把这些书搬回原位。”
林秉昆继续撇嘴,但老实了很多。他知道妻子是较真的女人,她说往东就不会往西,她说去跳楼就不会去投河。她生命里第一次妥协,也是唯一的一次,就是答应了和他结婚。他该是多么地感谢上帝,她是他的妻子。尽管,她再没妥协过他。相反,连他抽烟的习惯也被她剥夺,连他的女儿也是个野种……
这样把书搬来搬去的游戏,是他们之间最有意思的事情了。至少在我看来,他们颇有点过家家的味道。
我和梅娉婷一样爱看书,捧着书的她娴静得如同一个古代仕女。不同的是,捧着书的我,贪婪的如同饿狼扑羊。

2
我在自己家里。“自己家”,这个概念是指属于我的一个家,和父母无关。“自己家”里有我和子牙,这就足够。
我们有书架和书桌,各种各样的闲书。相比母亲,我是如此幸运,我有个爱读闲书并写着闲书的男人,母亲的男人却视闲书为粪土。
子牙爱书,可以不买吃的穿的,一定要买书。买不起正版,我们就去买盗版。连盗版都买不起了,我们就去书店呆一个下午,光看不买。
我喜欢渡边淳一,他酷爱缪塞。他说我很俗,因为渡边写的爱情最低俗。
“爱情本来就是俗人们做的游戏,爱情故事本来就低俗的。凉子和久木是一对最绝望的情人,这是只有在《失乐园》中才能体会到的绝望。爱情故事的模式大体相同,但渡边给了我一种用鼻子来闻的的文字。渡边的字是可以闻得到的,腐烂的玫瑰花的味道。”我发表了一通看法,大有和子牙辩论一番的感觉。
子牙笑着问我:“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番谬论?你怎么就喜欢上渡边的书了?”
瞬间,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梅娉婷。
喜欢渡边的人其实是我母亲。
还有我的亲生父亲查士德,他说《失乐园》是一本好书。他还说:“橙子,这样的书,你现在可不能看。等你长大再说……”
他晚了一步,我已经看了,我连杜拉斯的《情人》也看了,当时正准备翻阅《金瓶梅》。母亲不阻止我看这些书,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是她唯一的知己,在这个她当着女主人的家里。
她给我一本《失乐园》:“橙子,看完了它,咱们来谈谈感想。”
我谈不出,她说道:“书里有腐烂的玫瑰花的味道,也许是渡边手指甲的味道。”
我靠在子牙身上,长久不回答他的问题。子牙说:“亲爱,我闻到了饥饿的味道。家里可有吃的东西吗?”
书是不能当饭吃的。
子牙跑去厨房,开橱柜,开锅盖。然后,他泪丧地跑过来:“橙子,我们没吃的了……”
我们断粮了,亲爱的子牙,原谅我的粗心。我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我不清楚菜和米的价钱,我不知道菜场的路往那里走,我也不知道怎么烹饪食物……这些事情向来是子牙在做着的,他包揽着琐碎的家务。
我抬起头:“那去外面吃吧。”
“外面吃!外面吃要多少钱呢?橙子,咱们没钱,得节俭着过。”
“只吃一餐……”
“外面吃一餐,在家里可以吃几餐的了!”他越说越生气,恨不得敲开我的脑袋,改造我的思想。
“那……”
“橙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咱们要过日子。你以前是公主,现在是我的女人,贫穷的子牙的女人……你的确很委屈。我不该这样凶的……”
“不,子牙,我没委屈。你要上班,写稿子,还要做家务,你已经够辛苦。你教我买菜做饭吧,教我和那些菜贩子讨价还价吧。子牙,你教我,好吗?”
他紧抱着我,我手里的那本《失乐园》摔在地上,随即,我闻到了腐烂的玫瑰花的味道。
子牙每个月的工资加上我的稿费,三分之一交房租,三分之一填肚子,另外三分之一,用来买劣质烟和其他零碎的开销。他的稿费全都寄回遥远的家乡,给他的父母。
未满20岁的我,多么喜欢华丽的衣服。子牙和我去百货公司,我摸着每一件上百上千的衣服,看着每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子。我是白色的装束,一白到底。白得那么穷困,白得那么凄凉,就好象子牙苍白的皮肤。
子牙抱歉地看着我:“橙子,我只给你买过一次衣服,吃过一次饭,还是我们刚见面那天。那天,我第一次住在如此昂贵的宾馆里,享受着暖气和红色的陶瓷大浴缸……这花了我许多的钱。橙子,我不是每天都可以给你这些享受的。你要是喜欢这里的衣服,你挑件稍微便宜但是好看的,我买了送你。这个月,我就不给家里寄钱了……”
我拉着子牙,不顾及百货公司里形形色色的目光,一直一直往外跑。
这里很美好,然而不属于我。
子牙拥抱着我,在A城的大广场上。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脏在跳动的但是没有声响。我真怕感觉不到他的心跳,我喃喃地说着:“子牙,你别死……”
只要不死,就可以。
梅娉婷,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荣华富贵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还要和林秉昆吵架?要是你们恩爱,我或许就是林秉昆的亲生女儿了呀……不,不,没有查士德,就没有我。
可是,我和我的子牙,我们要的是生存下去。
梅娉婷,你和查士德曾经想要过什么吗?真的只是想生了野种下来,然后让所有人难堪吗?

3
查士德没有家。
这是我去他家之后的第一个感觉。他领着我,穿过学校的草地,踩踏着青草。草汁混合着泥土,微微崭露头角的春天。我穿着母亲新买的蓝裙子和白球鞋,战战兢兢。
我期待和查士德有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时间,我们需要进行一次对话。
他笑着转头:“橙子,你要小心,草地里可是有蛇的。”
“那为什么还要踏着草地回家。”显然,我满以为他的家就是我的家,干脆用了“回家”这个稍显温暖的词语。
“这样近一点呀。为了抄近路,冒点险,你觉得值得吗?”
“可是我怕蛇。”
“女人和蛇天生有仇,从夏娃开始就这样。知道夏娃吗?”
“知道,我讨厌上帝。应该先造夏娃,再造亚当。”
“你和她可真像……”
“和我母亲吗?我们像吗?我没她好看,没她高贵没她美丽。”
“怎么可能,你比她好看。”
14岁的春天,蠢蠢欲动的亲情。我和我的父亲查士德,践踏着青草,渴望一次交流和团圆。
他掏出钥匙,开了红色铁皮包裹着的房门。空空的两居室,白墙四面,桌椅若干。一个卧室里放着他的床,一个卧室他索性拿来当书房。
“阿姨不在吗?”
“什么?”
“我是说你的妻子……她不在吗?还有你的孩子?”我明明知道他早已经妻离子散,可是我还是要问问。
“早走了,她带着你的弟弟离开了。橙子,我很穷。你看,我很穷。欠过一笔钱,很大一笔钱,我很穷……”
“那么……,”我吸了一口气,“那么,爸爸,为什么不把我和妈妈接过来一起住呢?”
“……你叫我什么?”
“爸爸啊,你是我的爸爸。”
“橙子,橙子……我担负不起。我很激动,听你这样叫我。可是我担负不起,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你看,你现在生活得很好,你母亲也过得好……我……我担负不了你们……”
“我们不好,一点也不好。林秉昆总和妈妈吵架!”
“可是你母亲说,林……林秉……昆对她很好。”他似乎不愿意说出“林秉昆”三个字,躲避瘟疫一样吞吐了半天。
“她骗你!”
“她怎么会骗我呢?”
“那么,是你在骗自己。爸爸,带我们走,离开这里,离开P城!咱们一家人远远跑开,跑到深山里也好,跑到南极或者北极都行,去火星和月球也没关系。爸爸,我们走吧……我怕妈妈和林秉昆没完没了的吵架,怕林秉昆有天会把我赶出家门,怕人家说我是‘私生女’和‘野种’……怕怕怕……怕得要死……”我边说边哭。
查士德搂着我,他的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好孩子,你不明白,若不是种种无奈,我们怎么会分开呢?我和你母亲,我们怎么会分开呢?咱们一家人,怎么可能会分开呢?”
“爸爸……”
“你记住,以后别叫我‘爸爸’,被人听到就不好了。你还要做人呢,还要有头有脸,体体面面地长大呢!孩子,咱们需要隐忍。”
我的亲生父亲告诉我,我们需要隐忍。
隐忍着的亲情,隐忍着的悲伤,隐忍着的疼痛。
我跑出他的家,不,他没有家。
我们都没家,梅娉婷,查士德和我,甚至包括林秉昆,我们都没有家。

4
我18岁了。作为橙子,我满18岁。作为子夜,我已经20岁。
子牙给我庆祝生日,顺便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橙子,咱们要去北京了。”
我不知道北京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对子牙来说,相当重要。他想要的得到了,我也高兴。我们对着一个小小的蛋糕,手舞足蹈起来。
“橙子,你要收拾好东西了,下月初就出发。”
此时已经是4月26日,子夜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改了,4月26日却是真实的出生日期。对于橙子和子夜来说,4月26日,都是一个表示着耻辱已经开始的日子。要不是子牙一定要给我过生日,我其实是想忘记这个日子的。
这是和子牙在一起后,我过的第二个生日。他准备给我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我们没有钱。他给我做了碗拉面,仔细在厨房呆了小半天,妄想能做出细滑美味的面来。可是,拉面到底是需要技巧的,他端给我的,是一碗面团。一个个面疙瘩,浮在汤上,惹我发笑。
他扭捏着站在一边,傻傻看着我吃。我吃得很大口,辣椒放多了,汤呛进鼻子里,一时迸出泪花来。他觉得委屈我了,在一边呜咽起来。是哭泣,又没敢放大声音。我也哭了,我们一起哭。谁也没安慰谁。
能哭总是好的。
可是,亲爱,我的子牙,那是我从没有过的温暖的生日呀。不要说是面疙瘩,就是铁疙瘩,我也要全部吞进肚子里。
这年,我18岁,成人了。子牙给我买了小小一只巧克力蛋糕,还有一件碎花裙子。他隐瞒着我,省下了他的烟钱。怪不得好些日子以来,家里就我一个人抽烟,他总说嗓子疼,怕上火,不抽。
回想起来,他真的是一支烟也没抽,整整3个月。在他熬夜写稿子,在他最需要烟来提神的时候,他都忍耐了下来。为了那个蛋糕和那条裙子,为了他的女人。
他亲着我沾满奶油的嘴唇,快乐无比:“亲爱,我们的好日子要开始了。我有预感,哈哈。我的长篇小说要出版了,而且在北京一家杂志社谋到了编辑的工作。你继续写字,我还是边工作边写字。你也要写长篇,你绝对可以写出好小说来。你不知道你多有天分,好象一个宝藏,等待着人家来挖掘。北京遍地是写手,可是遍地是机会。我们努力,就能得到名利,就能前途无量。亲爱,我们要结婚,生许多的孩子……”
“男孩子像你,女孩子像我,好吗?”
“不好,不好。全都像你,每一个都像你。你长得好看,我不行,我形象不好。”
“才不是的,你是个美男子。”
我们一起去照镜子,是啊,那是我最喜欢的大镜子。
子牙在我背后,抱着我,我笑个不停。
“橙子,嘘……安静,安静,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平息下来,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色是红润的,眼波是荡漾的,神情是甘纯的。高高的鼻子耸立在尖刻脸蛋的中间,头发散乱在前胸,一双手覆盖在子牙的大手掌上。原本瘦细的腰圆润了起来,上面是耸立着的胸部,再上面是白嫩的脖子,再上面是那样一张已经成熟的脸。
我长大了。
“你长大了,橙子。”
“子牙,我们一直在等这天,不是吗?”
“橙子,我……”
“抱紧我,别让我跑掉。子牙,子牙,我怕我会跑掉。就像一只小猫,你一粗心,就可能丢失了它的。子牙,我要跟着你。你去北京,我要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为你开路。”
“下油锅呢?”
“我给你试下油温,看能不能把你炸透……呵呵,子牙,我们要做一只炸透了的耦合。紧紧贴在一起,中间夹着鲜嫩的肉末……好香。子牙,我想吃耦合了……”
“咱们自己做啊?”
“啊?”
他“腾”的抱起我:“我们要紧紧贴在一起,永远永远……”
我知道,我们期待着那一个时刻来临了。
我们是那样熟悉彼此的身体,只是那最后的防线没有突破,可是我们深切知道对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颤动每一声喊叫。
我们赤裸着,摸索着,渴求着。我们不够温柔,甚至是粗暴地抚摩和亲吻着对方。
等太久了。作为相爱着的人,为着这最后的肌肤相亲,去彻底占有彼此,我和子牙等得没有耐心了。
所谓的疼痛并没有那么苦楚,相反,这疼痛让我笑出了眼泪。那层薄膜的破裂,让我真的成了子牙的女人。已经快入睡的子牙,他的手环在我的腰上,口里念叨着:“橙子,橙子,我们会很好地活下去的。我们是如此相爱……”我点着头:“子牙,我这下真的成了你的女人了……”
子牙的女人,这是个暧昧的称呼。
子牙对少年狼说:“橙子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你们不能够在一起,你们不能!”
少年狼笑了那么一笑:“子夜不是谁的女人,她属于她自己。”
我属于我自己?狼,你错了,我属于苍茫的天和地。我找不到天,也找不到地,所以我也就没有了任何归属。
飘着的一片云彩也会笑话没有根基的子夜,微小的一阵风也能吹倒单薄且流离着的子夜……

5
梅娉婷先认识的男人是林秉昆。他是她的保护神,从小到大。他不许别人欺负她,带她去郊外划船,却差点淹死了她。那时候,他还是孩子,她也是孩子。有点青梅竹马的味道,而且一同经历过生死关头。
14岁的他拼命把8岁的她托上水面,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在平静的湖水上回旋。
她说:“秉昆哥哥,我不会游泳。”
他说:“小娉婷,你这辈子不用学游泳,甚至其它什么都可以不学。有我呢……”
他背着湿漉漉的她,拎着她的一只鞋(另一只落在湖里了),一路唱歌哄她开心。
他们是那么相熟,他们的父母是老朋友,他们彼此的朋友又是他们的共同的朋友。这是一个庞大的圈子,圈子里的人都以为他们会相爱,从小到大,直到死。
可是,梅娉婷遇到了查士德。
就如同我遇到了少年狼一样,那是不能抗拒的诱惑。
林秉昆去当兵了,他回P城的时候,梅娉婷又要去上大学了。他说要等她的,可是在他去当兵的几年里,她已经改变了许多。
她读了很多书,见了世面,长了见识。用林家人的话来说:“秉昆,你的小娉婷心变野了。”
她野了,想跳出这个圈子。
林秉昆尽管粗心,却还是坚持护送她去上大学。他住在她学校的招待所里,等着她来看他一眼,他还要赶早班车回P城。她没有,他开始抽烟。抽完了他生命里第一包烟,为着这不能等到的女子。从此他迷上了烟,不能戒除,一如他爱上一个女子就无法放弃。
梅娉婷和查士德是在那所大学的老乡会上认识的,他是她的学长。
漂亮的梅娉婷,俊美的查士德,坐在一起般配而默契。他们默默着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些轻软的家乡话。
“查士德,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呢?在P城的时候?”
“你是高干子女,我是平头百姓,不太有机会接触的吧。”
“查士德,你的名字很洋化,怪怪的。”
“姓梅的女子,又唤‘娉婷’,也只有你才配用这样的姓名。”
“什么?”她故意要他重复。
“只有你……”
她注视着他,她先坠入了这条灾难的河流。
后来他们相爱。
他是她爱的第一个男人,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林秉昆之间没有爱情。
她没为林秉昆心跳过,林秉昆也读不懂她眼睛里的东西。
查士德毕业了,回P城教书。两年后,梅娉婷也毕业了,进了一家报社当编辑。她以为会有个结果,这个结果自然是指婚姻。
那天,梅娉婷在查士德的单身宿舍坐到了12点。她没有走的意思,他也没叫她走。然后他们睡到床上,水到渠成或者生米煮熟。怎么说都好,总之那个晚上,他们的冲动创造了我。
梅娉婷,那个晚上你真应该早点走!查士德,你真应该赶走她!你们不应该这样不负责任,这样仓促!你们有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我”成为你们干柴烈火的代价呢?
林秉昆知道梅娉婷怀孕,是在2个月后。他砸碎了自己家里所有能砸的,然后平静地走向她家。他是来求婚的:“娉婷,你不和我结婚,你还能怎么办?”
她笑了笑:“我并不知道士德在乡下已经订过亲,完全不知情。即使知道了,我还是要和他结婚的。我等他……”
她的父亲,有着光彩的脸面,是P城领导队伍里的一个大人物。他命令她滚出这个家,马上滚,滚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查士德去退婚约,女方不肯。好不容易盼到他有了正式工作,脱离了农民阶级,他们怎么肯放过他。他们扬言要告他,毁掉他的前途。
他们都害怕了,梅娉婷和查士德。一个不能没有家,一个不能没有前途。
最后,梅娉婷答应了林秉昆的求婚。7个月后,我降临在林家。我全身的皮肤皱得像沙皮狗,吓得梅娉婷连抱我都不敢。
这是更大的悲剧所在。
越是想圆满,越是不圆满。
愈描愈黑,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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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数星星的情人    文 / 蒋离子  



1
16岁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贫穷。
所以当查士德以贫穷为借口拒绝接纳我和母亲时,我很想不通。关于我和查士德的那次独处,母亲是知道的。我把对话的内容告诉了她,她眯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仿佛听着听着就会打瞌睡。
她慢吞吞说着:“你缺心眼呀,橙子。大概他会要你,但他不会要我。我呢,我自然也不要他。我谁也不要,橙子,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你不能离开我的,知道吗?”
“可是,妈妈,你并不爱我。如果你爱我,就应该想办法让我和我的亲生父亲,还有你,我们3个人生活在一起。”
“橙子,妈妈忽然很想问你些什么。虽然在别人看来,母女之间这样对话很古怪,况且你又还是个孩子。可是,在西方国家,那些问题也不算什么啦。我就当一回开明的妈妈吧……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她兴奋地坐起来,冲着我笑。
她那满脸的笑容让我联想到了怒放的杜鹃花,我放松地靠着她,坐了下来。
“橙子,什么是爱情?”
我吃了一惊,这确实是个做母亲的不该问的问题,况且她的女儿也才14岁。再说,我没体验过所谓的爱情,也不好回答。
但书看得多了,我也就胡诌了几句,好满足她那要当“开明母亲”的欲望:“爱情就是一对男女对彼此有了好感,相互爱慕。”
“爱情的结局呢?”“要么各自分飞,要么喜结良缘。”
“为什么要结婚呢?”
“……大家都要结婚啊,你不也结婚了。你先问问你自己好了,我不回答了。”
“好了嘛,橙子乖了。你回答得很好,真的。那你说,是林秉昆好还是查士德好?”“都很坏,他们都很坏。可是,林秉昆要好一点。”我生查士德的气,怪他不收留我和母亲,决定一杆子把他打死。
“橙子,其实我也这样觉得——林秉昆是个好人。”
“啊……”我张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拢,“那你们还总吵架呢?”
“……橙子,对不起,妈妈不该和你说这些。可是我没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很多话憋在心口,堵得很……快爆炸了。你一定要记住,找男人不能找像林秉昆的,也不能找像查士德的。要是非让你在那样两个男人之间选,你宁可选林秉昆。”
“那你选了他了,就别和他闹。求你了……妈妈。”
“可是孩子,林秉昆外面有很多女人……”
“你不是也有很多男人吗?”
她一下站起来,挥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剧烈的疼痛让我头晕目眩,一股咸腥的液体从我嘴角流出。
“橙子,你不可以这样说我!别人说就让他们说,可是你不能。你是我的女儿,你也这样说我,那我还活着做什么?你是我掉下来的肉啊,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不是好女人,你以后也好不到哪里去!橙子,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你看看你那不安分的眼睛,还有你这颗古灵精怪的脑袋!你比我还要惨!”她捂着脸,好像挨了打的是她。
我扶着墙,站稳当,一步步走进自己的房间。我不明白她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她的心怎么那么狠。我觉得冷,拉紧了衣服,嘴唇哆嗦着,牙齿打着颤。可是我没哭……亲生父亲不要我,母亲打我,我居然不哭。
凄凉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这一回,我算是体会深切了。哭没有用,哭起来显得更凄凉。
我对着镜子干笑着,擦干嘴角的血。
林橙子,你的母亲是一等一的风流女子,你的亲生父亲懦弱而贫穷,你的养父冷漠而不可接近。你还能笑得出来,你就已经比他们好了几千几万倍。是的,你要离开。离开他们,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你要笑,使劲笑……
我笑出了声音来,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去上课,也没和母亲说过话。倒是林秉昆问我:“橙子,你的脸怎么肿了?谁欺负你了吗?”我没回答他。
母亲说:“我打了她,她不听话。”
“怎么能打她呢?你也真是的!”“我打我的女儿,干你什么事情?”
“她住在我家,名义上是我林秉昆的女儿,也不是你梅娉婷想打就能打的!”
“什么?你家,这个家也有我一半好不好?”“你的脾气是越发糟糕了!你这样打孩子,将来她长大了肯定跑到查士德那边去,我们白养活了她,她却去给他送终了!反正呢,你是没人养老了。”“你有很多儿子女儿给你送终,是吧?你外面的女人们都争着抢着和你生孩子,是吧?了不起嘛!”
争吵在继续,我爬上床,蒙上被子。红肿的伤口碰到被子,一阵阵发疼。很多天后,我整理床铺,才发现枕头底下有一瓶云南白药。
是母亲偷偷放着的吧,我到底是她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顽固任性了半辈子的她,在年幼的女儿面前,居然也端起了她的架子。
当然,这是她做人的风格。
查士德打电话给我:“橙子,你好,也问好你的家人。”
“谢谢查老师,我很好,我的家人也很好,总之非常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们的生活甜如蜜。查老师,我只是生病了——腮腺炎,不能感染给其他同学。我不想大家都得病,一点也不想。”
“是啊,病毒是可怕的,它的传播速度惊人。既然这样,你好好养着。再次问你家人好……”
病毒是可怕的。
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我是个带病毒的人。我到哪里,哪里就不安生;我到哪里,哪里里就不太平。

2

请你记住,当各种命运逼得我与你终生永别,当痛苦、流亡和无穷的岁月迫使这颗绝望的心枯萎;请你想到我悲哀的爱情,想到崇高的永诀!当人们相爱时,分离与时间都不值一提。只要我的心还跳动,它永远对你说:请你记住。
“这是缪塞的诗,橙子,你没感觉到他写出来的那种大气吗?”子牙神采奕奕,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头也不抬地问着我。
“请你记住,每天这个时候都该吃晚饭了。我的大作家,大诗人,大丈夫……”
“橙子你个鬼东西,看我收拾你!”他放下笔记,要哈我痒痒。
“别,我怕痒……”“怕痒的女人怕老公哦……”
“好,好,我怕你。行了吗?亲爱,我怕死你了。怕你怕得看到你就想跑了!”“不许跑!”他一把拉住我,捏着我的脸,“不许跑,不许跑!”
“我跑也要吃饱了饭再跑……”
“你!你……”他故意生气地别过头不理会我,我只好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们快要出发去北京了,子牙辞去了A城的工作,我也努力学习买菜做饭。我们还卖了很多东西——电器、家具以及我们的书。
我很舍不得的当然是电视机和大镜子,子牙舍不得的是书。电视机是一定要卖的,镜子留了下来,勉强再让我孤芳自赏几日,总之也带不走。为难的是,面对着一大堆书,我们挑了一整天,也挑不出该卖掉哪些,该带走哪些。我横下心来:“把词典字典什么的都带上,其它一概卖掉。”
“不行不行……好橙子,你别那么残忍。”
“要是你特别喜欢哪本书,你就把精彩的句子摘录在笔记本上,怎么样?”
“笨老婆的笨办法!可是总比不摘录要强,你老公也笨得很。”
我们是两只忙碌的蜜蜂,在房间是飞来飞去,等着那些来买我们家当的人。其实光顾我们生意的都是子牙的同事,与其说是买我们的家当,不如说是他们在倾囊相助。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最后一天,买我们书的老张——子牙的上司,终于来了。
子牙和我慌乱地包扎着那些书,装进几个纸箱里。我默默看着子牙,子牙默默地看着那些书。我们的火车票压在窗台的仙人掌下,老张拿起来看。
“唔,我年轻时候也想去北京的。结果被琐事拖累,一直窝在A城,一晃便20多年了。子夜,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呢……子牙,你要好好照顾子夜,要是你欺负她了,我饶不了你!我这把老骨头,哈哈,未必打不过你方子牙嘛。”
“他不敢欺负我的。老张,老张,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说吧,好姑娘。”“好好爱惜这些书……”我没说完,子牙就扯着我的衣服让我闭嘴。
老张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他拿着的火车票一起交到我手里:”我是替你们暂时保管这些书的,总有天它们是要物归原主的。”
“老张……”子牙眼眶湿润着,蹲在地上抽闷烟。
“到时候,你们拿钱来赎嘛!哈哈,年轻就该多闯荡,走四方!行了,我得把书拿走了。你们帮我下忙嘛,这么多,我可搬不完。你们送货上门,服务到家,好吧?”
我们到老张家,发现子牙的好多同事都已经在那里了。大家都笑呵呵的,招呼着子牙和我。原来,这是早已经安排好的一次送行。
我们喝了很多的酒,都醉了。我从没喝过酒,可是我的酒量好得出奇。喝倒了一桌人,我还可以搀扶着子牙回家。我们一路哭着走,走着哭,哭哭走走,走走哭哭。
第二天,酒醒。我打开老张给的信封,里面装了2000块钱,还有一张条子:到了北京,一定告诉我地址,我把这些书给你们寄过来,绝对不会有闪失。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北风和着南风,呼啸在谁的耳边,又掀起了谁的青丝?

3
我和王克克再次见面,是在北京某郊区的一家饭店里。隔了4年,她还是认出了我。然而我已经辨认不出她是谁了,她和火车上的王克克仿若两人。
子牙和少年狼迷惑着看着这个唐突的胖女人,她喊了一声“林子夜”,然后疯子一样跑过来拥抱我。我怕自己会被她压倒,赶紧用一只手撑着桌子,慌乱而吃惊地问着:“小姐,你是……”
她终于放开了我,表情里不无泪丧:“是啊是啊,谁都认不出我了,何况我们只见过一面嘛。林子夜,我是王克克。4年前我们坐同一列火车,同在S城下车。现在你是作家了,我成了个大胖子,哈哈。我看了你的书了,写得不错呀。”
子牙用探询的目光看我,少年狼想笑又不敢笑,两个男人都在等待剧情发展。
王克克,是的,我记得这个女人,她是林子夜的第一个朋友。回忆里,她瘦削而精明的脸上自信满满,举手投足之间魅力非凡。可是面前这个胖女人,她喘着粗气,冒着汗珠,黑色的运动裤紧紧包裹着她圆柱子一样的大腿。她的五官被一脸横肉挤压到变形,眼睛眯成了细缝,短头发染成金黄色,粗脖子上挂着一块青玉。她充满热情地看着我,一手肥手压在我的双肩。
“王克克,你怎么……我是说,你简直……你怎么丰满了那么多?”
“靠,胖了就是胖了,别用‘丰满’安慰我了呀。我看你混得不错呀,哈哈。这两个帅哥中,哪个是你男朋友哦?”她边说边发烟给我们抽,“我混得不太好,哈哈,勉强抽几支我的‘茶花’哈。”
我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烟盒,细长的白色包装盒上印着一片红色的花瓣,瘦金体式的行楷“茶花”在红色花瓣右边。花瓣下,是草体的金色英文字母“gamellia”。烟盒上有两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王克克拉了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也给自己抽出一只烟。我们四个人叼着烟,一时间都无话可说,只好在烟雾缭绕里各怀心事。
烟细长纤细,白色的,烟嘴上还泛着淡色珠光。王克克把它叼在嘴里,点燃,轻轻地嘬上一口。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把烟从嘴里抽出,舌头一卷,弹出一缕白雾。拿烟的手大拇指轻轻一磕,一点烟灰落在烟缸里。烟雾一缕缕散去,一只完美的烟成为一片片的不规则的烟灰,撒落在烟灰缸里。烟灰的是灰色的,虽然泛着白,却很肮脏。
她抽烟的姿势终于让我把火车上的王克克和现在的王克克结合在一起了。是的,没错,她总有些东西是没改变的。岁月可以让她变得粗陋不堪,变得面目全非,然而在微小的细节里,还是可以看出她的雅致和美丽。
子牙抽了半支“茶花”,掐灭,扔到地上,然后站起来穿外套:“咱们该走了。”
我忽然不忍心和王克克告别,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林子夜,给我个联系方式,我找你玩。”
4年前,在S城的火车站,她给我一张名片。她知道我独自来到陌生的S城,也许会需要她的帮助。
我想,这个时候的她,也一定需要什么帮助。因为她刚才在我隔壁的餐桌,用一碗素面解决了一顿晚饭。而她的穿着,全无以前那么光鲜高雅了。我身边尚且还有两个男人陪伴,她却孤单一人。一个女人从瘦变到胖,不是过得太好,就是过得太糟。
子牙一直在拽我的衣服,示意我快点离开这儿。少年狼温和地对王克克说:“姐姐,你能把‘茶花’的烟盒送我吗?我喜欢上面那行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也喜欢,哈哈。送给你了,连着这小半包烟一起送你了!”她显然很高兴,遇到了知音一般。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掏出自己一包没开封口烟——“黑魔鬼”,一起递给了她。她笑了笑:“我是个不客气的人,穷困如我,再客气下去,是要把自己饿死的。林子夜,你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快走吧,我会来找你的,蹭你的饭吃,还要蹭你的烟抽。”
我穿上外套刚迈开腿,她就拉住了我,俯在我耳边说道:“丫头,刚才与我说话的那个男人不错,眉目清秀也有灵气。我喜欢这样的男人,真的。我猜他不是你男朋友,你男朋友该是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家伙吧。把那俊俏的家伙给我留着哈,姐姐好色着呢……”
我没说话,浅浅笑着。
两个男人行走在我左右,我们的眼睛朝着前方,潮水一般的雾气在夜色里蒸腾,穿透过我们的身体和心脏。就这样,我们慢慢走回了家。
那个晚上,我抚摩着子牙的脸,怀念起了16岁那年与他的初次相见。还有,我想起了王克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见到她。我很想帮帮她,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我后悔没问她要个电话号码。
子牙翻了个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脊背和一个冰凉的黑夜。

4
子牙的长篇小说《数星星的情人》顺利出版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放了一个不臭不响的屁。
这个数过星星的情人,躺在我身边数着他的钱。他烦躁地把那刀崭新的钞票甩来又甩去:“Y的,写了一年多,熬夜苦战,就得了这么点钱。橙子,你的长篇快写好了吗?Y的,你快点写,写好了也拿去出版。一定要卖个好价钱,不能像我一样,把自己的文字贱卖了。”
我的确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写得天马行空,杂乱无章。自己都看不明白,隔几天不写,就忘记了自己笔下女主人公的名字。把稿子重新翻一遍,才发现我的久违的女主人公已经死了好几章了。
这是我们到北京的第三个月,子牙实现了出书的理想,而他却没有我预料得那么高兴。有段时间,他很荒唐地拉着我四处寻找《数星星的情人》的盗版,他说一本书有了盗版才成功。
我巴不得自己能结交几个盗版商,千方百计求他们把子牙的《数星星的情人》偷了去。不是偷,是送。他们喜欢,就尽管印刷个几万几十万册好了。那样,我的亲爱的子牙就不会焦虑不安了。
子牙的《数星星的情人》卖了6000块钱,还一下被买走了8年的版权。据说印刷了6000册,给了子牙5本样书。
那天,子牙拎着5本样书,不知道是因为太高兴还是太难过,被一辆自行车撞崴了脚。没等这个惨兮兮的书生回过神来,骑自行车的家伙早跑了。光是治脚伤,就花了子牙稿费里的十分之一。他送了本书给领导,领导也没觉得出了本书有什么伟大和特殊。在他养脚伤的半个月里,领导照样扣了他的工钱。
子牙在家养伤期间,一群和我们一样漂在北京的哥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我用粗陋的厨技招待他们,似乎摆了半个月的流水席。子牙出书得了稿费,也算小小地出人投地了一把,叫朋友们吃我做的菜,已经是很寒碜的事情了。吃饭时,不断有人拿我的菜做文章,褒贬不一。更有才华横溢者赋诗一句:子夜的菜,催命的符。
我们住的是郊区的平房,好些邻居探头探脑,以为这些哥们是来抄家的。见床上躺着个人,远远地看着分不出性别,又以为是我们家在做月子,还以为我是我们家的小保姆。如此等等,我头疼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子牙的脚疼。
这番折腾,又花掉了子牙稿费里的十分之二。他脚伤一好,就跑去辞职了,下决心买台二手电脑回来专职写作。房东嫌弃我们前段时间太闹腾,勒令我们搬家。搬就搬吧,索性租了一套楼房,一居室,家具齐全。虽则在郊区,每月1000块的房租是雷打不动。
子牙买了电脑,我们又搬到了新居。冷清倒冷清了许多,钱包却空了。他没了工作,电脑也不大会用,写字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我当时想,是不是我应该出去找份工作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家杂志社的约稿函。他们要什么成人小说,风格要偏离主流一点,最好带点暧昧的情色描写。我把约稿函拿给子牙看,他一拍脑门:“对啊,就是这样的。子夜,你快写吧。‘下本身’写作是个大卖点呀,不管是杂志还是将来你自己出版的单行本,你都可以用这样的风格嘛。”
“可我没写过这样的,我的读者群都是17、8岁的学生呀。”
“什么读者群,不是我笑话你,你有什么读者群呀。你现在连自己的定位都没拿准呢,为什么不尝试下新的风格呢?老给那些学生看的杂志写稿子,你不觉得腻啊?况且……”
“况且这次的稿费很高,是吗?”“不光是这次,是你以后的身价也会变高。橙子,我自己不能有大出息,可是我要让你有大出息。是的,就这样决定了,你写吧。来来来,我把电脑让给你。”
我的手指触碰到键盘,噼里啪啦,敲出了许多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卖出了第一篇成人小说,稿费是子牙《数星星的情人》的二分之一,足足3000块钱。
子牙写的15万字,卖了6000块;我写的8000字,卖了3000块。
他说:“Y的,这个世道。”
他来北京后,说的最多的词语,恐怕就是这个“Y的”(如果“Y的”算是一个词语的话)。

5
王克克终于来找我。其实我们住得地方相距不远,她还是费了许多力气才赶到我家。说来吃中饭的,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到。还是气喘吁吁的样子,抓起一团纸巾,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就开始擦那些好象永远也流淌不完的汗水。
为此,少年狼给她取了个外号”自来水”。她笑道:“不是‘自来水’,我看是‘自来油水’嘛,哈哈。子夜丫头,快把你们家的油瓶拿来,好接住我的油水。哈哈,别浪费资源嘛……”
这样一说,连子牙也笑了起来。
晚饭的气氛好极了,我们和王克克俨然相识了很久一般。所以,她要留下来过夜,我们谁也没反对。子牙和少年狼睡一个房间,我和她睡一个房间,也不是很麻烦的事情。子牙拉我到一边,悄声说道:“橙子,可别让‘自来油水’小姐压垮了咱们的床呀。”我捏了他一把,他故意失声大叫起来:“我老婆生气了,她说今晚不能和我睡一起了,她要失眠了。”
少年狼干笑了两声:“子夜,你大可放心。明天子牙起床后,你把他拉回房间仔细数数,看他会不会少一根毛或者多一根毛。我目前没男人没兴趣……要是子牙非要诱惑我,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有毅力去抵抗。但是,我一定会喊‘非礼’的。到时候,你和‘自来油水’一定要破门而入,保全我的童贞啊!”
“臭小子,看我收拾你,今晚我会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走,小子,咱们上床……”子牙拉着少年狼,就往少年狼的房间里走去。两个男人笑得“咯咯”做响,亲密无间。
很久,这屋子里没那么多笑声了。一时间,我的鼻子酸楚起来。
王克克也一直在笑,还主动跑去给他们关上房门:“春宵一刻值千金呀,两位可爱的先生,晚安。”
她扭过肥胖的身子来,看到在抹泪水的我:“天啊,你哭什么啊?丫头,真舍不得你那位子牙吗?”
我趴在她的肩膀:“姐姐,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子夜没有朋友,子夜就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4年了,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你一定受什么委屈了,丫头。你看,你住的是宽敞明亮的两居室,吃的穿的都不太坏。又有一个看上去还算可靠的男朋友,还有那么机灵的一个小帅哥在暗地里打你的主意……”
“别瞎说,你怎么知道狼在打我主意?”
“傻瓜都能看得出来,他那双小贼眼睛一刻不停地在你身上打转转。我现在倒很担心子牙的安全,冷不丁他会被那头小狼谋杀。”
我破涕为笑,抑制不住地笑着,捂着肚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很长时间没笑过了。放心,姐姐有很多的笑话可以说给你听的。保管你笑,不笑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来蹭饭吃了。”
可怜的孩子……在她的眼里,我是个孩子。
自从我16岁离家出走,跟了子牙之后,再无人把我当成孩子了,包括我自己。
他们说我是用“下半身”写字的。一个用”下半身“写字的人,怎么还会是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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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31 23:26:44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为爱走天涯    文 / 蒋离子  





1
我和王克克整夜未眠,并肩坐在地板上,她给我披了条毯子。我注视着她的侧脸,依稀还能看出些韶华未逝来。
“姐姐,你想过改变生活状态没有?”我有些谨慎地发问。
“改变?是心还是身体?”
“心和身体一起改变,像你以前那样。”
“我以前是什么样子,我忘记了。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我第一眼看到你,你的脸上写了茫然。”
“那我现在呢?”
“更茫然了。子夜,你把自己弄丢了。也许,我们都把自己弄丢了。”
王克克决定前往北京。张凉和她有一个约定——他在北京发展5年后,会把她也带过去。他没来带她,是她自己去的。踏出北京火车站的那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凉并不知道她的到来,显然他似乎遗忘了这个“5年”的约定。大概是他太忙了,王克克这样告诉自己。
她住进了火车站旁边一家还算干净的宾馆,洗澡、睡觉,然后打通了张凉的电话。
“凉,我到北京了。”
那边沉默了很久,接着挂断。
她再打,对方已经关机。
当然,对于一个记者来说,独自出差、住宾馆是很常有的事情。而此时的王克克抛弃了S城的记者身份,只是一个来投奔未婚夫的小小女子。她觉得很冷清,但还是没感到凄凉。作为女人,她的直觉是——张凉出事了。
5年了,她的未婚夫张凉终于对她有了隐瞒。
第二天,她辗转去他上班的公司找他。越过三三两两打量着她的人,她笑容满面走到张凉面前。
他放下手里的书本,给她拉了把椅子:“来了?”
“来了。”
这是个开放型办公室,300多平米的空间里摆放了几十张办公桌。所有同事都能轻易窥探到彼此在做什么,是在打电话或者打字,是在接待客户或者接待私人朋友。王克克没有想到,这就是张凉在北京发展5年的结果——他只是个小职员。在S城的时候,曾经有人花重金聘请他当S城某刊物的发行部主任。张凉的工作能力被许多人认可,甚至,王克克对他的仰慕多于爱恋。
她的表情有着掩饰不了的失落,但迅速为着和情人的会面而高兴起来:“凉,我来了。我要找份工作,和你生活在一起。”
张凉似乎在翻阅着一本法语书,淡淡地说:“随便你。”
“那我把行李搬到你住的地方去,好吗?”
“随便你。”
他旁边有个同事问他:“张凉,这位漂亮小姐是你女朋友吗?”
他竟然也回答了一句:“随便你。”
同事摇着头:“这小子学法语学得不会说国语了。”
王克克打量着张凉的房间,哪里算是房间,简直是猪圈。杂乱的衣服袜子摊在床上、沙发上和地板上,空空的方便面盒和啤酒瓶,翻开的书稿和一台老化的笔记本电脑。她卷起袖子开始给他收拾屋子,他一把抱住她。
他啃咬着她的脖子,弄疼了她,她叫出声音来。他们的手脚交缠着,她被他压在床上。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初次见到的张凉。儒雅温和,谦虚谨慎的张凉,他的微笑像金黄色的太阳花。而此刻,压在她身体上的他,粗暴狂野。她在某一刹那觉得自己成了那朵太阳花,不同的是——她是一朵被蹂躏的太阳花。不,怎么能有这样可笑的想法呢?难道自己疯了吗?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已经订婚。重要的是,她爱他。
他恶狠狠的要了她的身体,在阔别5年后的这个夜晚。然后他趴在她身上痛哭:“克克,我要出国,我要钱……克克,我必须出国……”
她拿出皮包里的存折:“凉,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会回来的,在法国只呆3年。你等我……”
王克克想起他离开S城的时候,他说:“我会带你去北京的,只要5年。5年后,我们结婚!”
既然已经等了5年,再等3年又何妨?

2
少年狼的头发很长,并且越来越长。他死的时候,头发已经能梳成粗辫子。有些人说,即使人死了,头发和牙齿还会照样生长。没实行火葬的时候,基本都是土葬。土葬也不是埋下了尸体就算了结的,若干年后,还需要请拣骨师傅来拾取未化的尸骨。常常是打开棺材,人们发现一堆骨头外,还有很长的毛发和牙齿……甚至长指甲。取头盖骨的时候,亲人一定要拿黑雨伞遮住太阳光。怕这样一晒,魂魄就要灰飞烟灭。
少年狼是火化的。头发再长,也终究要焚烧成灰。我剪下了一把他的黑头发,在他没火化之前。殡仪馆的化妆师把他整理得很俊俏,听说一个实习的年轻女化妆师还替他落了好几把泪水。
他活着的时候,我问过他:“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为了增添几分姿色吗?”
刚洗完头发的他,一手叉腰,一手作飞吻的动作,还走起了猫步:“姿色?这样算姿色吗?我那么有姿色,你娶我呀!”
我抿着嘴巴不停地笑着,他一下蹲到我面前,握住我的双手:“子夜,我小时候很苦,你是知道的。18岁那年,我挣到了人生第一笔财富,也许说‘财富’会被人笑话,毕竟只有20块钱的稿费。我没想到自己的文字可以变成钱,我也不情愿自己的文字变成钱。但我别无选择,除非写字,我再没有别的技能。我是孤儿,吃的穿的都是别人施舍的。不见得人家对我有多好,可是没有那些好心人,我就会饿死冻死。我无法要求他们供我念大学……他们也不富裕……后来我求过政府,可是子夜,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不是烈士的儿子,所以政府不理会我。”
他停顿了一下,把头发整理好。
“你从没跟我提过你的父母,我只知道你是孤儿。”我对他的怜惜又多了几分(女人怜惜男人,大概是天生的母性细胞在作祟)。
“子夜,你是精神的贫瘠,我是物质的贫瘠。所以我很满足,真的。我没恨过谁,记忆里的东西都挺美好的。我留长头发,是为了留住记忆。头发是储存记忆的工具,你相信吗?”
“所以,王克克剪了短头发……很多女人失恋了,多少都会去剪掉一些头发。”
“人应该记住美好的,忘记丑陋的。这句话,你和王克克都要记好。”
“狼,我没想到你这么懂得生活……我无法给你什么……”
“我说过,只要你快乐就好。”
少年狼的房间里一直摆放着一幅油画,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画像上的女子是他的母亲(我曾经以为那是他的情人)。他抚摩着画,告诉我:“子夜,这是我的母亲。”
油画的背景是一片红色的罂粟花,每一片花瓣都闪出金黄色的光芒来。天空是阴霾的,偏偏在厚重的黑云层里,有刺眼的阳光折射到花瓣上。罂粟花丛里有一位身穿红衣的妖冶少妇,她眯起眼睛仰望天空,一手拿着刚刚采摘的罂粟花,另只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不难看出,她还是一位孕妇。她的脸上有满足感,却又有着叛逆感。她的表情既幸福又不幸,分辨不出她是将要微笑,还是将要哭泣。
“母亲当时怀孕了,这是父亲给她画的。”
“你父亲是很有思想的画家。你看,他把罂粟花、孕妇、黑云层以及阳光放置在一起,画里有着生命的迹象,干净而肮脏的生命。单单是这样,就足以证明他的大胆。”
“可是他杀了我母亲。”
我完全感应得到,少年狼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内心很平静。
天才必然疯狂,进而灭亡。少年狼的父亲是个疯狂的天才,酷爱画人体艺术。他的妻子曾经是他的模特,在那个年代,敢脱光了让人画的,也只是欢场女子。她脱光了站在画家面前,神情紧张,以前她都是脱光了躺在嫖客面前,反而来得放松些。画家只是让她摆着姿势站好或者坐好,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压在她的身上或者要求她压在他们身上。
她爱上了这个没有碰过她的男人,尽管她脱光了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千娇百媚,而他始终专注他的画。后来,她决定免费给他当模特。她说:“按我们这行规定,你碰都没碰我,我不该收你的钱。”
“你们有这样的行规吗?”画家显然在嘲笑她。
她不生气,很认真地点头:“你以后要画我,只管来找我就好,我免费给你画。”
“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
“要是你再给我钱,我就不给你画。”
他一把拉住她:“那么,我娶你吧。”
娶了她,他却再没给她画过人体。他说妻子是妻子,模特是模特,两者不一样。妻子是用来爱的,模特是用来画的。
她怀孕的这年,他给她画了结婚后唯一的一张画。4个月后,他掐死了她。人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剖开她的肚子,拿出了一对不满10个月的男婴。其中一个男婴脆亮地哭了起来,而他的同胞胎弟弟在子宫里的时候就已经闷死。
他们的母亲,在一个小时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她的子宫流出第一股羊水后。

3

王克克始终相信张凉。
他的母亲临死前,给过她一块青玉,质地圆润温和,形如弯月。她答应了张母,要做好张家的儿媳妇,照顾好张凉。
张母得的是红斑狼疮,先是脸颊和鼻梁上有了蝴蝶状的红斑,然后遍布全身。怕见光,老是掉头发,十指冰凉。这是个萎靡华丽的病,在得病初期,把些蝴蝶斑有着摄人的吸引人。看一眼,觉得美丽异常,再看一眼,就会觉得诡异,再看下去,就能闻到死亡的味道。红色的蝴蝶斑和苍白的皮肤,可以让人恐慌。
慢慢,张母失去了造血功能,身体的多个器官被破损。医生宣布张母已经肾衰竭的当晚,张母就死了,好象故意为儿子省了给她换肾的钱。这个守了20年寡的女人,拉着王克克的手,欣慰地离开了人世。
为着让母亲多活几天,身为独子的张凉已经身无分文。王克克在张母闭上双眼那刻,忽然想:至少这是解脱。
张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走出房门后,他就去买了前往北京的火车票。
S城的很多人挽留他,高薪重职都没能动摇他的决心。
王克克想,这次张凉去法国,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当初S城的丧母之痛伤到了他一样,北京也一定使他失去了些什么。
她很快在北京有了工作,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北京铺天盖的高楼,使得她难以呼吸。干燥的天气,让她总是流鼻血。看到鲜艳的血洒在地板上,王克克就想到了张母的血液。那个年老的寡妇,牙齿一旦出血总是没完没了。张母的牙齿一出血,张凉总是搂着她,轻声安慰,好象母亲是他的孩子。但是他对王克克的血很漠然。
终于,他拿到了签证,去了法国。在某个傍晚,王克克回到他们租的房子,看到了凌乱的衣柜和抽屉,她以为家里来小偷了。再仔细想了一下,她就知道,不是来了小偷,是走了张凉。
张凉走了,只有一张字条:我欠你的以后还你,咱们分手吧。耽误了你许多年,不能再耽误了。我去法国了,我会很好的。你保重。
王克克蹲在地上,鼻血汹涌地流出来。她低着头,任凭血流下来。还伸手指去抠鼻子,好让血流得更多一些。流血而已,又不是流泪。
她开始吃东西,除了上班,她的时间和精力全都花在吃上。有天,部门经理对她说:“你的形象已经不适合当售楼小姐。”她看着自己肥胖的手掌,努力笑:“北京真是个养人的地方。”
丢了工作的90公斤的王克克行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半个月后,她成了一种减肥新药的实验品。工资很高,还有免费的减肥药吃。
吃了很多药后,她有了轻度的妄想症,总感觉到张凉躺在自己身边,对自己说着温柔的情话。瘦了,似乎比以前更瘦。蹲下去一站起来,就头晕。吃不下睡不着,老是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那家生产减肥药的厂家告知王克克:咱们的雇佣与被雇佣关系结束了,你不再适合吃我们的药。万一吃出人命了,我们无法担待。
王克克这才记起,当初根本没和产家签定合同,自己是毫无保障的一个实验品而已。
断了药的她,不可抑制地胖了起来,甚至超过了没吃药之前的体重。别人告诉她,这叫反弹。
她很能吃,很能睡,脑子一日日清醒了起来。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把自己弄丢了。
丢到哪里去了呢?没人知道。
王克克对我说:“子夜,你知道北京让张凉丧失了什么吗?”
“什么?”
“尊严。”

4
男人的尊严,这绝对是个深刻的话题,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的清。
少年狼的画家父亲就毁灭在了“尊严”上。他娶了妓女,他满以为自己洒脱而不计较,要给那些虚伪的男人作表率。一日,他推开家门,看到自己年轻妖媚的妻子和一个男人在家中闲谈。男人见画家回来,很快就离开了。
画家问已经从良的妓女:“他是你以前的客人吗?”
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不,你别乱说。”
他把她压在沙发上,狠狠地打了她。她没发出声音,也不辩解,任由他打。此后,打妻子才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喝酒喝到一半,他要赶回家,朋友拉他,他说:“不行,我得回去打老婆了。”
后来她怀孕了,已经5个月,可喜的是怀的还是双胞胎。他听到这个喜讯,兴奋极了,拉她去郊外作画。把油菜花画成了罂粟花,明明晴朗的天空画的十分阴沉。
她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画?”
他醒悟过来一样:“是神在牵引我的画笔,这预示着你怀的孩子也许不是我的。我太愚蠢了,我以为你真的会一心跟了我。”
4个月后他们发生口角,他照例掐住她的脖子。她张大眼睛:“你再用力一点掐,如果你是男人的话。”
他加大了力度,直到她再不能发出喘息声。然后,他摇晃着她的尸体大声问她:“你为什么吝啬给我一个解释?那天来我们家的男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不解释?你们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开了房门,对邻居说:“我把老婆弄死了,你告诉我,那天来我家的男人到底是谁?”
画家被判了死刑。
少年狼一出生就没了父母以及双胞胎弟弟。他在邻居和亲戚的施舍下长大,一位姓李的叔叔每学期固定给他交一次学费。读高二那年,别人跟他说,李叔叔出车祸死了。再有人告诉他,其实李叔叔就是当年被画家误解为妻子姘头的那个男人。
“那他到底是不是?”
“不,当时老李是新调任的户籍民警,那天,他拜访过我们每一家,包括你家。也许你母亲长得漂亮,人又和善,他就多逗留了一下。见你父亲回来,难免胆怯,忘记该和男主人打了招呼。那时候,老李多年轻……”
少年狼问我:“假如你是我母亲,你会对我父亲解释吗?”
“不,我也不解释。丈夫对妻子应该有最起码的信任!”
“要是解释一下,就可以挽回多少东西!”
“这次不相信,我解释;下次他又会怀疑,我还要解释!我难道要活在这样没尽头的解释里吗?”
“子夜……”
“狼,女人也需要尊严。即便曾经是妓女,即便曾经人尽可夫,可是同样要尊严!你们男人总把女人想得很低微,觉得女人的尊严要在男人的尊严之下,先服从了男人!”
“子夜,要是子牙看到你躺在我怀里,你也不去解释吗?”
“我只是在找合适的机会告诉子牙我们的关系,可是一直没找到……”
“你说谎……你是分不清楚你到底爱谁多一点!”
“别逼我!狼!”
“是你自己在逼迫自己,你不够狠心。”
一个月后,24岁的林子夜带着21岁的少年狼,坐上了从北京到新疆的火车。
别人对方子牙说:“少年狼带着子夜私奔了,你没老婆了。”
他们错了,是子夜带着少年狼私奔了。

5

我决定帮助王克克,先从改善她的体形做起。子牙对我这样的举动多少有点不屑,少年狼则感兴趣得多。我先托朋友给王克克找了个网站编辑的工作,很轻松,相对来说,工资也低一些。工作内容就是每天8小时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摘录点有意思的奇闻逸事,经过自己的改动,再发到公司的网站上。大材小用了,委屈了王克克。
子牙觉得回S城是王克克最好的选择。要是想回去,张凉离开北京去法国后,她就会回S城了。为什么这样辛苦也要留下来?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想找回张凉丧失掉的尊严。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另外一个朋友梦都。
梦都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传闻中的林子夜只是穿一件红色睡袍就出来见她了,仿佛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理。其实我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寒酸无比。很少出门,不懂得和人打交道。对着装的要求很有意思,没钱的时候,向往高雅和贵气,要整洁和舒适。有了些钱,却连买衣服的时间也没了,打扮自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说:“你好,我是林子夜。”
这个时髦的女写手,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出于礼貌还是微笑着打着招呼:“子夜,你好,我是梦都。”
她真好看。尽管谁都看得出来她经过了一番刻意的打扮,才有了光彩照人的效果,可是她的确要比我好看。
子牙从房间里出来,然后伸出他的手:“梦都,我看了你的文字,很不错。我是方子牙……”
梦都显然对子牙很有兴趣,林子夜屋子里的男人,倒要比林子夜顺眼得多。子牙穿了淡黄色的毛衣,白色西装裤,身材适中,皮肤白皙。他真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眉眼里又透露着成熟韵味。
不多时,少年狼也闯进客厅,他笑着坐到我身边:“子夜,你又熬夜了吗?为什么还不去睡觉?先去洗澡,然后睡觉,好吗?”
梦都张大眼睛看我,要我一个明确的表示——这两个男人哪个是属于我的。
我随手拿了把梳子,把头发盘好,什么也不说。
子牙拉了我的手:“橙子你去休息,我和梦都谈,是不是她那部稿子的事情?”
“是的,我的稿子……还希望林姐多给意见?”
“你多大?”我问她。
“我24了,林姐。”
我没再说话,慢慢走回房间,开始照镜子。这年,林橙子20岁,林子夜22岁。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成为梦都口中的“林姐”。
这时候已经是冬天,除了子牙,谁都不知道我们在春天造下的罪恶。这一年发生很多事情,遇到几个人,比如少年狼出现在夏天,王克克出现在秋天,梦都出现在冬天。他们都不知道,这年的春天,我怀上过子牙的孩子。
我们没有以前那么贫穷了,可是一旦怀孕,我还怎么写字呢?我不写字,怎么能够生存呢?子牙说:“咱们是为钱走天涯,等有了钱,我们就不要那么辛苦了。橙子,我们的孩子应该生活在安稳的环境里。”
我想说,我是在为爱走天涯。但我把话吞咽下,马上拿了包,拉起子牙:“走吧,陪我杀人去!”
“啊……”
“杀死咱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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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31 23:28:59 |只看该作者
随着一声『恭喜发财』,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第七章 瘟疫在蔓延(1-2)    文 / 蒋离子  



1
在A城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子牙和我一起盘算未来。
首先,子牙的处女作要出版了,到时候少不了名利双收。同时,他一到北京,就可以去那家杂志社上班了,我们的生活有了起码的保障。其次,我也可以继续写字,说不定真的能出本书。到时候,我们的手头就宽裕多了。最后,等我们有了足够的存款,就能结婚生孩子了。子牙还说,要带我回他的老家,然后就一直在那里生活,我们会不离不弃,相伴终老。
他很少提及家人,我也不问。但是,缓慢行驶的火车和漫长的旅途,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描述起了家乡的景致,那是个南方小镇,气候温润。可是,他对家人仍然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没对我承诺,等我跟了他回家乡,应该带我去见见他的父母。
每个月接受他汇款的,不是他的父母吗?不是他一直在支撑着一个家庭的生活吗?可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提到他们呢?
疑问归疑问,和很多恋爱中的女人一样,爱上了一个男人,他身后的一切都不重要。子牙握着的是我的手,不就行了吗?我们还有未来,不是吗?
火车是如此的拥挤,幸好我们还有座位。很多乘客是一路站到北京的,或者干脆铺了报纸躺在过道上,貌似一具具尸体。
我们的对座是一对去北京旅行结婚的年轻夫妻,甜蜜地依偎着。他们分发喜糖给邻近座位的每个乘客,还有乘务员。我吃着喜糖,傻傻地笑着。
夫妻俩问子牙:“你们也是去北京旅行吗?”
“我们是去工作。”
“真的啊。”憨厚的新郎竖起了大拇指,他的新娘子冲我笑了笑。
上厕所成了一个大难题,我们必须穿过过道,才能到达车厢另一头的厕所。可是过道上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躺着的……林林总总。我不安地摇晃着双腿:“子牙,子牙,我要上厕所,实在憋不住了。”
子牙说:“没问题,我们杀过去!”
站在我们座位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有点奸诈地笑道:“我就说坐火车不能多喝水嘛,像我,我就一点水都没喝。小姐,你能憋还是继续憋吧,厕所是我们这些没座位的可怜人最好的座位啊,早就被占领了!”
子牙拉起我的手,我们钻进了人满为患的过道。
“借过,借过……”子牙大声嚷嚷着。
那些人很不情愿地挪开自己的屁股,朝我们翻白眼,我则一路陪笑脸:“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是谁碰了下我的胸部,我也管不了了,只是拼命要往前挤。子牙牢牢抓住我的手:“橙子,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
很久后我跟子牙提起这段做火车的故事,以及他说的那句“别怕,有我在”,他问我:“那么肉麻的话我说过吗?”
我摆着手:“大概是我记错了。”
然而,在当时,他握着我的手,的确这样说过——别怕,有我在。
我们跨过了几个躺着不愿意起来的人,我还踩到了谁的手,那个人睁了一下眼,很快又闭上。厕所在望,我也顾不得那么多,连道歉也不想说了。
果然,厕所早被占领,一带农民装束的夫妻带着4个孩子,或站或蹲,一律凶巴巴地盯着我们。那表情仿佛在告诉我们,来上厕所的人多了,没什么好希奇,他们一家人照样霸占。
几个孩子穿着陈旧,很瘦小,3个女孩,1个小男孩。大一点的那个女孩拉拉母亲的衣服,又拉拉父亲的衣服,大概是借此壮胆。看这对夫妻的摸样,他们应该是去北京打工的农民工,
子牙说:“大哥,麻烦下,我女朋友要用一下厕所,很快的。”
他装没听见,“哼哈”了一声。
我急的要死,顺势拿出烟,不耐烦地抽起来。
刚才还一脸强悍的男民工转了视线,眨巴着眼睛看我的烟。我把剩下的烟塞到他手里:“大哥,帮个忙。”
就这样,我用半包烟换来了使用厕所的机会。不然,真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
后来,我好象还把刚刚得到的,还没吃完的喜糖分给了那几个孩子。
民工夫妻一直说着:“那怎么是好,怎么是好……下次你再来上厕所哈,下次再来。”
我在心里说:“我渴死也比憋死强,是再也不要上厕所了!”
子牙大笑:“橙子,还是你有交际能力嘛。”
他抓紧了我的手,又一次钻进了拥挤的过道。我喜欢子牙手心的汗水,潮湿的感觉,带着几分甜腻气息。
火车别停,求你别停,我怕你一停,一切都会改变。

2
说说人生观吧。
诚然,这是个凝重的话题。有人是为了钱,为了权,也有人为了爱。爱分许多种,大爱或者小爱。我是那种追求小爱的人,所以胸无大志。
而钱和权,有致命的打击和摧毁的力度,也能成全我们的欲望。
火车上的我们没钱,应该说没多余的钱。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在于,穷人的钱算得很紧凑,一分一毫都可能联系着生存。富人有剩余资产,可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而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
我的皮夹里有5000块钱,裤兜里有20块零钱,这是子牙和我的全部身家。聘用子牙的那家杂志社,需要他先交3000块的工作保证金。还有2000块,用来支付房租以及填充我们的肚子。子牙不是一去上班就能领取薪水的,他那本小说的稿费也要几个月后才能拿到。
皮夹很廉价,我把它放到背包里,又把背包搂在胸口,或者放在双腿。这样一来,谁都看得出,我的背包里装着贵重的东西。可当时的我只是觉得那些钱比我的命重要,对子牙而言,这5000块是他敢闯荡北京的勇气。我要做的是护住他的勇气,如此而已。
对座的新婚夫妻买了盒饭在吃,餐车在我们面前做了少顷停留,子牙摇着头:“不,我们不买。”
吃饭的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但是子牙和我除了吃方便面就是啃咬饼干。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我连方便面都不敢吃了,一味啃饼干,不愿意喝水。
香气四溢的盒饭挑逗着我们的胃,白米饭上覆盖着绿绿黄黄的素菜,大概是青菜豆芽之类,另外还有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块。我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转过脸去看窗外。接下来,我听到了子牙肚子里发出的轰鸣声,方便面和饼干总是那么容易消化的。
我们都饿了,我们又饿了。
餐车再次经过我们面前,列车员亲切地微笑着。
我轻声说着:“小姐,我想买份盒饭。”
子牙抓紧了我的手,冲我摇头,提醒我不要乱花钱,我放开了喉咙:“小姐,我想买份盒饭。”
“好咧,一份10块,味道错不了!”列车员顺手递过盒饭。
我掏出裤兜里的20块钱,抽出一张10块的放到她手上。
我把盒饭放到子牙手上:“你吃吧。”
“不,橙子……咱们不该买盒饭。”子牙别扭地低下脑袋,活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就买一次,好吗?再没下次了。”
“我……对不起你,橙子,我对不起你。”他俯在我身上,久久不肯起来。
等我们决定一起吃掉那份盒饭的时候,它早就冷了。青菜和豆芽都无精打采的,红烧肉块也结起了白色油粒。子牙把米饭和菜一口一口喂到我嘴里,我的泪水就那样流下。
“没出息,有的吃还哭。”他笑着说。
“你也吃……”
我拿过勺子给他喂饭菜,他慢慢咀嚼着:“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呀,方便面和饼干比这卫生多了。”
“对,下次我再也不买了,再也不了。”
“这就乖了,不许再乱花钱哦。”
夜晚,火车上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了,唯有漆黑一片。子牙拿厚衣服包住我,揉着我的腰背,怕坐太久了,我会淤血。我沉沉睡去,安稳而踏实。睡梦中,感觉到子牙的存在,他不曾离开。我们应该可以在一起,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都应该在一起。
我第一眼看到的北京的天空是蔚蓝色的,连云朵都很干净。天高高的,空气虽则浑浊不堪,但是有热闹的气息。但是,我感觉到了压力,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特殊的味道。想到了瘟疫,要是在人群里散发病毒,那该是如何的难以收场。貌似一场流感,又没有任何的药物能够控制。我们携带着病毒,东奔西走,颠沛流离。
我们下了火车,奔向出站口,很多的人,大家拼命往前走。一个女人下了火车,在站台看到她的男朋友。然后,他们在汹涌的人流里接吻,旁若无人。我示意子牙看那对热烈的情侣,子牙只是转了一下头,笑了笑。
要是有天我们分离再团聚,子牙,你会那么热烈地亲吻我吗?我会的,起码我会。子牙,我一定会。
但我没把心里想的说出口,也笑了笑。
“橙子,等下你注意看啊,来接我的那帮哥们会举块牌子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哦。”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护着我的背包。
快出站了,我看了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欢迎子牙携夫人来京!
我“吃吃”笑着:“子牙,子牙,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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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瘟疫在蔓延(3-5)    文 / 蒋离子  



3
那天,我认识了小赖、烟鬼和风声,他们是子牙的好朋友。
举着牌子的是小赖,他理了光头,眼睛细长,鼻子很小,嘴巴却大得出奇。他的两边站着烟鬼和风声,烟鬼很瘦,风声却很胖。子牙把行李放到地上,和他们一一拥抱。
“来,介绍下,这就是我的夫人林子夜。”子牙指着我,我不安地站在一边,紧抱着背包。
他们三个报了自己的姓名,小赖要和我握手。
“我是小赖,小赖的小,小赖的赖。”
“是赖皮的赖吧。”子牙在旁边笑起来。
烟鬼一个劲地抽烟,风声阴沉着脸,似笑非笑。
“子夜,你上贼船了,子牙根本不是什么好玩意。你现在还来得及啦,快跟了我吧。”小赖抢过烟鬼手里的烟,妄自抽起来。
烟鬼无奈地掏出烟盒,已经空了。
子牙对我说:“橙子,给我100块钱,我去买点烟。”
我打开背包,一阵的心慌,无法抽出我的手。我索性把背包摊到地上,又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没有,还是没有找到皮夹。
子牙蹲到我身边:“丢了吗?钱都丢了吗?”
我失声痛哭起来:“丢了,丢了,我把皮夹弄丢了。”
5000块钱,支撑着子牙来北京的勇气,顷刻间消失不见。
“身份证呢?身份证还在吗?”风声关切地问着。
幸好身份证都放在背包的隔层里,而没有放在皮夹。可是,我宁可丢的是证件,我不要丢钱。
子牙站起来,一脚踢飞我的背包:“笨蛋,你就是个笨蛋!”
小赖和烟鬼拉住子牙,阻止他过激的行为和言语。风声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去给我捡背包,我却没有再哭了。
我也站起来,慢慢地走向子牙:“对不起……我……”
子牙一挥手:“好了,咱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风声说:“你们暂时住到我那,走一步是一步啦。钱的事情……虽然我们也没钱,但是还能凑些钱给你们的……”
小赖和烟鬼点头称是。
我们转了两次公车,坐了地铁,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风声租住的房子。这是北京的郊区,5月伊始,初夏,但是空气里有滚烫的沙尘。路上,子牙始终不和我说一句话。我默默拎着背包,安静地走在他们中间。
我是子牙的爱人,我弄丢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钱,我错了。子牙应该对我发脾气的,我也必须去承受。我一定要用自己的能力挣到一笔钱,5000块或者比这更多。
所以,当风声要我给他写假书时候,我答应地很爽快。我只问了一句:“可以挣够5000块吗?”
在风声简陋的平房里,我们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子牙喝了酒,醉得不清。我扶他到房子外面去呕吐,他一把抱住我:“橙子,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可是我不对你发脾气,我又该找谁发呢?很委屈你,对不对?你要是觉得很委屈,你离开我吧。你回P城去,或者去任何地方,只要离开我就对了!”
“方子牙,你是个混蛋!你赶我走吗?你在赶我走!”
“我没能力照顾你……你看……我们根本不知道明天吃什么,住哪里。”
“不,”我用袖子擦拭着他呕吐完残余在嘴角的污物,“不,我要陪你吃苦。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的,我要为你出谋划策,我不希望你有任何的困惑。你应该是安心写作,什么都不用管的。我要为你煮饭洗衣、生儿育女、出谋划策!不就是钱吗?不就是5000块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我们一定挣很多很多……”
我扳下他的脑袋,亲吻着他的嘴角,嘴唇。瞬间,他仿佛清醒了过来,很用力地抱住我,回应我。他喃喃地说着:“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我什么都不怕。谢谢你肯陪我吃苦……亲爱……”
晚上,我们蜷缩在风声的小床上,风声睡在更狭小的破沙发上。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小赖和烟鬼过得更不容易,他们合租了一间地下室,没有窗,除了床铺外,没任何的家具。可是他们说,地下室很好,冬暖夏凉。
风声在沙发上艰难地翻动着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和子牙一阵偷笑,但很快,我们就再也笑不出来。风声渐渐入睡了,开始打呼噜。
子牙紧贴着我的身体:“橙子,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我们一夜未睡,悄声盘算着未来。对,我们还是有未来的,没有钱,可是我们有手。有这样的手,可以写字,能写字,就能卖钱。
我想到了关于P城的年少回忆,我温暖的棉被和不温暖的家庭。我更紧地搂住子牙,我知道除了他,我已经一无所有。
第二天一早,子牙和风声就出了门,他们要去招聘子牙的那家杂志社,希望可以免除3000块保证金。我坐在风声的电脑面前,无所事事。曾经,我和子牙都期盼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哪怕很破旧,只要打得出文字就好。可是,面对着风声的这台电脑,我根本无法花心思去写些什么。我很担心……要是子牙因为交不出保证金而无法得到这份本来已经到手的工作,那我就是罪人。

4
子牙带给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他马上就可以去上班;坏消息是,杂志社要从子牙每月的工资里扣除1000块钱,扣满3个月。而子牙前3个月的工资也只是1500块钱而已,难道要我们在北京喝3个月的水,吃3个月的风吗?那时,北京的自来水价格已经快接近3块钱一吨了……而自来水带着咸味,就算煮开了也难以下咽,必须买纯净水喝……
子牙安慰我:“没关系的,以后咱们出很多书,会有很多钱,谁甘心为一个小杂志社做牛马啊……橙子,我又不傻。你放心吧,我们能熬过去的。”
“要是有3000块钱就好了……要是那5000块钱不丢就好了……”我歉疚地看着他。
“傻瓜,不许再说丢钱的事情!明天我就可以去上班了呢!来,庆祝下!亲一个嘛!”子牙说话的语气虽然轻快,但眼神里哀哀戚戚的。他到底没能学会在我面前隐藏心情……
同时,小赖和烟鬼帮我们找到了一间平房,就离风声这里不远。房租是每个月500块,要预付一个季度,还要500块的押金。光是解决住房问题,就要花费2000块。当然,这些钱是他们几个凑的,风声就出了1000块。另外,风声还借了1000块钱给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刚到北京,就欠下了3000块钱的债务。
虽然风声的表情看不上去阴沉古板,但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子牙这几个闯荡北京的哥们里,风声的境况要好一点点,所以大家经常来蹭他的饭吃。
烟鬼的名字和烟自然有关,他嗜烟如命,创下过一天烟不离手,一支续着一支的纪录。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打杂,平时写点诗歌。他自己做过一本诗歌月刊,是“内部刊物”,就是朋友圈子里发一发,凑个热闹。子牙就收到过烟鬼邮寄过来的这本刊物,在烟鬼没钱抽烟的时候,这些收到过刊物的朋友总会想办法救济他。
而小赖是个无业游民,压根没有什么人生目标。组过乐队,在酒吧调过酒,有空的时候写点字卖钱。小赖的前任女友是东北的,他本身是江苏人,生活习惯的不同,加上小赖的贫穷,两人很快就分手。
我认识小赖的时候,他刚好失恋一个月满。小赖告诉我,他的前任女友已经跟了什么企业的老总了。他问我有没有失恋过,我说没有,子牙是我的初恋。他摇着头,还是从烟鬼手里抢烟抽:“不失恋就是没长大……”
烟鬼也摇头:“你都失恋几百次了,也不见你长大,老是抢我的烟。”
“我又没抢你女人……切!”
“你明明知道,烟对我来说,比女人重要多了。”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只喜欢你的烟……而且是你抽过的烟……”
“少来,你喜欢我就好,别打我烟的主意。”
“你难道不喜欢我吗?呵呵……”
他们的对话很引人发笑,但屋子里气氛冷冷的,都没有人附和他们。风声一个劲在电脑前忙碌,子牙则在做上班前的准备。听子牙说过一点关于风声的事情,风声不需要外出上班,他每天围着电脑转,卖字为生,也帮助别人卖字。后来,我才知道,风声在做假书,确切地说,他的工作是编辑假书(假书与盗版书不同,盗版书是明显的违法复制书,而假书是正规出版社出版、有正规书号、经过正规印刷厂印刷发行的书在图书市场上,封面的虚假包装、内容的胡编乱造随处可见,假作者、假推荐、假排行、假销量、假授权乃至假内容,让读者目不暇接。一类是借用西方原著的书名和设计样式,但作者是假的,书的内容也是假的。二是这本书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书名是假的,书的内容当然也是假的,但却假冒世界著名畅销书作者的名字出版。这还不包括许多跟风、仿造的书)。
风声的厉害之处在于,他通过网络找寻到许多写作高手,他们都有很好的文学的造诣。但种种原因,让他们的才华被埋没。他们大多也是需要钱,才写假书,很多假书是不署真的作者的名字的。一本假书,作者的名字也许是某个世界知名作家,但是书的内容却出自这些地下写手。
假书比盗版书更加可恶:盗版书停留在经济层面上,除了侵犯作者的版权,对书的内容和性质却无改变;假书欺骗的是作者,使读者产生心理上的错觉,盲目选择了阅读,吸取了虚假的东西。
难怪风声的脸色总是阴沉,他已经违反了一个文人最基本的法则。他想的是怎么欺骗读者,争取到最大的假书销量和自己最大的非法利益。
但更可悲的是,我开始了写假书的生涯。不久后,我从风声手里拿过一张银行卡。子牙陪我去银行取钱,里面有8000块钱。取了3000块钱还给风声、小赖和烟鬼,另外请他们去饭店吃了一顿。再取3000块钱给子牙的父母,剩下一点钱是我们到北京后的第一笔存款。
我把银行卡交给子牙保管,我怕弄丢了它。可是很快,钱就花完了,我们穷了太久,不能节制地挥霍起来。那点钱怎么够挥霍呢?
风声问我:“你写的那本书……那个样书你要吗?”
我拼命摇头,他郑重地说:“你不能再写假书了,你不适合做这个。其实你的文笔比你模仿的那位名家要好……你应该被发掘出来,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我是说真正的书,子夜,你必须写真正的书!”
很久后我才知道,风声的在安徽老家的母亲患有尿毒症,需要用大把的钱买昂贵的药物,借以维持生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借钱给我们,该是多重的一份情谊。
这样一想,我也就忘记了他是个做假书的人。朋友间的互相包庇是如此自然,他似乎也忘记我给他写过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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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那之后,我再没写过假书。直到我成名后,也没人揭发我写假书的事情。不久后,风声决意回到安徽开饭店,并专心照顾起他的母亲来。他是除了子牙之外,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到北京后的第三个月,我在前面提到过,子牙出了第一本书《数星星的情人》。然后,他丢掉了工作。我开始了“下半身”写作,以此维持我们的生计。我们的近况好了很多,子牙并没有找工作的想法。他幻想再出一本书,一本能引起轰动的书。我努力给他创造条件,给10几家杂志社写稿子,另外也快写完我的第一个长篇《谁是坏女人》。
《谁是坏女人》很快就出版了,被一个姓留的书商花20000块钱买断了5年的版权。据说后来,这个书商留老板靠着《谁是坏女人》挣了数十万。而我,可以得到20000块钱就已经感恩戴德。
一夜之间的成名让我不知所措,子牙则欣喜若狂。与此同时,留老板要求我去他的文化公司上班。我拒绝了,子牙却很想去留老板那里上班。留老板对子牙似乎很满意,扬言要重用他,他们很快就兄弟相称起来。我不太喜欢留老板,他身上商人的味道太浓重了。我多次告戒子牙和留老板保持距离,子牙则一笑置之。
我们已经添置了一台新电脑,不到一年,我又出了一本新书《你是坏女人吗?》,这本书是拿版税的,首印30000册,后来又加印了10000册。前前后后,我挣了差不多50000块钱。
按照惯例,钱还是由子牙保管。生活本来是一天天好起来了,但是子牙并不满足。
也许,是钱不够多,或者,除了钱,子牙还想要一些别的东西。他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合伙做了个文学网站,赔的永远比挣的多。
而子牙,再也写不出美丽的文字来了。我们的生活也一直这样,好好坏坏。
2001年的夏天,我面对了生命里第一场死亡。小赖和烟鬼双双死在他们租住的地下室里,等人家发现的时候,他们的尸体已经腐烂生蛀。子牙没有勇气去处理这一切,我和风声一起处理了他们的后事。
他们是自杀,烧炭。谁会这样傻,在天气炎热的夏天还在屋子里烧上一盘炭取暖呢?我不愿意深究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怕深究下去,我也失去了生存的勇气。
他们全身赤裸裸,拥抱着躺在凌乱的床上,烟鬼口袋里还有一包没抽完的烟。我们都是那天后才知道,小赖和烟鬼是一对情人。同性之爱,却也强烈地要一起徇情。连我们这些亲密的朋友,也不曾知道他们的关系。
想起小赖总是喜欢拿烟鬼手里抽到一半的烟来抽,而烟鬼又是不接近女色的人,我也推断出了大概。失恋了的小赖,长期和烟鬼住在一起,两个人产生感情并不奇怪。
我没有过分伤心,只是取出烟鬼口袋里的半包烟,独自坐到天亮。子牙刚刚哭过,一直靠在我的胸口,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衣。炎热的夏天,他的手脚却冷如冰霜。
我不担心死去的小赖和烟鬼,这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我担心的是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担心的是我的子牙无法面对。
小赖和烟鬼的父母来北京拿他们的骨灰,我鼓起勇气告诉4位老人,希望他们能够让小赖和烟鬼合葬。小赖的老家在江苏,烟鬼的老家在广西,相隔很远,我忧虑他们死后还是要分离。他们的父母不同意,觉得两个男人光着身体一起自杀已经够丢脸。
小赖的前任女友给了他的父母一笔钱,就匆匆离开。这个身材高挑的北方女子,神色淡漠,未落半点泪。她在头发上插一朵白纸小花,给小赖的父母磕了3个响头。
我和风声也凑了点钱给烟鬼的父母,除了这些,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风声告诉我,其实我们是有责任的。身边的朋友不打了招呼就离开人世,我们必须担负一点责任。他还说他要走了,离开北京回安徽,开个饭馆。他的母亲活不了多久了,他想做个好儿子。
我和子牙送风声去火车站,他支开子牙,把我拉到一边:“子夜,子牙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为了成功,他会不惜一切的。如果你爱他,就要尝试改变他;改变不了的话,你就要容忍他。你很善良,也足够坚强。我不知道你身后有多少不能说出口的故事,但是在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希望。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是子牙的女人,我会爱上你……”
“风声……”我再说不出话来,泪水瞬间滑出。
“那么,给我个拥抱吧。”他笑道。
我们相拥着,不再言语。
此后,风声就失去了音信。我和子牙偶尔会提起他们——风声、小赖和烟鬼,每一次,我们都说得小心翼翼,怕一动情,就丧失了继续闯荡北京的勇气。
很多时候,我回忆起刚到北京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的蓝天和云朵,闻到的热闹的气息,以及感觉中的那场瘟疫。我有预感,瘟疫已经侵袭入我的生活,慢慢谋害掉我身边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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