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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请相信,人生,有时是可以拿数字来管中窥豹的。
比方说,脱发的次数,接吻的力度,树的年轮,二十四节气,镎放射系的历史,以及皮肤衰老速度。但对于林因美——一个17岁——豆腐店老板的女儿来说,当前的人生其实很好概括,分别是,星期三,星期四,星期日。
星期三傍晚,老K会来店里买一块烧豆腐当点心。星期四,老K则会喝一杯豆腐脑。星期日,老K会买一些水豆腐,豆腐干,生的回家凉拌,千张,则带去和胡同口的老张下酒。一周有三天可以准确阐述人生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很幸运的事。
02
林因美家的豆腐店,盘踞在此地几十年,招牌甚响。虽然,产品不至于像汪曾祺散文中“能用秤钩钩起来,扛着秤杆走十几里路”,但卖相好,质量同样皮实。十几年来,林因美清早起来,就是挂在桌前,一肘撑着下巴,扒几口饭,一边瞧着爸爸妈妈认认真真将昨晚浸胖的黄豆磨碎,过滤,加热,煮熟,去沫,加卤水,包裹置冷,结块。然后,开店门,她得去上学了。
清晨蟹壳青的雾,欲散未散,像一条蛇,绕在她的脚边,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小仙女,小仙女经过人间热闹的摊,染到一些烟火,烤香肠,炸油条,五香煮毛豆,臭豆腐,糖炒栗子从沙沙铜盆里蹦出来,带着一脸的喜相,叫其他食物都低下头来。
林因美装了一口袋糖栗,一边吃一边朝两步远的垃圾桶空投。板栗甜度适中,很好吃,但她其实没有花钱,出门时,她从家里顺了一张新鲜的豆腐皮,去对门换了三个茶叶蛋,然后,又用茶叶蛋,得到了现在一口袋的温热。
“小姑娘其实是很精明的嘛!”卖栗子的大叔常常满头大汗撸着袖子,边炒边表扬她,不过,胡同口的其他大人们和她的爸爸妈妈会严肃地给出更科学的论证:“所以,她的数学学得是那么好。”
等到林因美走到这条热闹的街道尽头,她就可以瞧见她最好的朋友——夏颂,像一个1984年出产的酒桶矗在斑马线上,夏颂一边咕噜咕噜地快速吸着一杯牛奶,一边安然地等着热心的人把她带到对面——她是红绿色盲患者,不太适宜单独过马路。林因美觉得夏颂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她永远乐衷于自己不擅长的事。她将夏颂带过了马路,就在她们亲亲热热地掏心窝子时,同时也看见了老K走进了校门。
03
林因美知道老K,夏颂也知道。当然,她们都会承认得到信息最有效的途径是来源于每个星期日浓郁的黄昏——五点之后,夜晚像只咻咻的老狗逼近,林因美和夏颂急忙哆嗦着点燃一支蚊香,蚊香是最丑陋的烟,凋凋地汪着泪,一点点放出自己的魂灵。在那灵魂升天之后,林因美和夏颂都会缓一口气。暂时丢掉手头的东西——作业,没营养的话题,剁到一半的芹菜。她们绷紧一个古怪的姿势静丄坐。
老K将从第二个巷口来。一条路,被夕阳斩断两半,老K的头颅浸泡在金黄里,脚在动——他总是走得很慢很慢,像大病初愈,或从事着梦游。此刻,每家每户的灯亮起,爆炒的香味和油烟从他肩头飞快掠过,半点不留痕。老K停下来,看了林因美和夏颂一眼——他好像只是路过江湖,散落下一点清冷的习气。
“请问你要点什么?”林因美问他。
“一块半水豆腐,三块钱豆腐干。”切片的时候,凑近了,她看见老K的手上还有两瓶凉啤、半袋子炒熟的海瓜子、韭菜饼和一包泡椒凤爪,吊在手腕上,食物能喂饱学名叫做虚空的词,老K好像又活了。当拿起豆腐放进袋子里时,林因美觉得自己离他非常近,近得像手腕上一条淡蓝一条淡绿的静脉,相亲相爱地呼吸在一起,带着骤然到来的凉意,她实在很喜欢周日的下午。
“谢谢。”
“不客气,欢迎下次再来。”最后她这样说。
老K走后,两个女孩摆开腿,放软脊椎,坐在小板凳上,林因美继续帮夏颂补习功课。“读书就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就是为了读博士,读博士就是为了以后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为了贪污。”夏颂放下笔,很认真地告诉林因美,事实上,不想读书的是她,所以她必须为自己找理由,除了熟知王小波的反动语录,夏颂还有一个更妙的理由:她爸爸没文化,可是很有钱,另外,她很漂亮。
夏颂不想写作业,走了。林因美继续研究她的函数,高三了,她没什么志向,希望留在本地,大学就在附近,这样方便随时回来看,舒坦洁净的豆腐,家门口好味的小吃,老巷子的那种宁静,还有老K。
“我爱一切旧的东西——老朋友,旧时代,旧习惯,古书,陈酿,而且我相信,陶乐塞,你一定也承认我一向是很喜欢一位老妻。”这是高尔斯密著名感伤主义喜剧中,哈德卡索先生的话。林因美将其奉为自己人生的真理。
04
老K住在整条巷子后面的高级小区,但他每天都抄近路走过这里上学,他也在这里购买廉价的日用品,供身体给养,同时在这里的人们心里踏下印记。无论是修鞋的老张,还是邮递员阿莱,他们都知道老K这样一个人存在,但同时,也仅仅来源于男人间那种快速滋生的熟稔,嘴巴上的酒和招呼。
除此之外,人们想从老K身上挖出点别样的心眼,实在是很难。老K跟别的——正常的——高中男生都不太一样,他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球鞋,背着一个鼓鼓的包,孤独的脖颈向前突着骨头,屋里亮着,突然拖过老K削瘦的巨影,人们才知道他又在门外慢慢散步。
就是这种孤僻,不知道虏获了多少颗鲜跳的心。爱,说穿了就是一种不正常的神经动作,是从不失眠者的一场失眠,成年人的厌世,濒死者的好转,健康人某些下作拙劣的想法——林因美发觉,每每老K经过家门时,她都有抱抱他的冲动,太可怕了。
当然林因美知道,夏颂也很喜欢老K。否则她每个星期天坐车来,帮忙看豆腐店实在是太扯了,而且,有时林因美甚至觉得,夏颂和老K某些方面是一致的,他们一样不爱读书,也不打算考大学,不过老K实在独特,茫茫人海,老K好像怀揣着秘密在路上走,他选了一条很荒凉的小径。
05
假如上大学是挤独木桥,一些废物和残疾人摔了,死了。那是否意味着留下的所谓人才玩命也玩了手段,就可以从此平安——安全地踏在康庄大道上——不用再担心风吹雨打?
林因美到考试之前,也没有搞懂。她相信有很多人也没有搞懂,一辈子也不会搞懂。人类经过长期的驯化懂得了趋利避害,长出了一枚枚大众的心,用脑太少,只能顺着大多数人的路子走。但王小波说了,“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共性,可大家都追求这样一个过程,最终会挤到低处,像蛆一样熙熙攘攘。”
夏颂喜欢王小波,她没考上大学,托关系,去了北方的剧团。老K也没考上大学,他仍然居住在他的高级公寓里,一周三次买豆腐和散步的习性一时半会看来也不会改变,林因美想想,也觉得挺欣慰,尽管她没有进化,走了条老路,留在本城上大学,看着还是些从前的风景,可她觉得这样很好,知足常乐。
拍完毕业照,是最后一天。那天碰巧也下雨了,雨下得很应景,急急忙忙,想要给青春一个收尾。很多人因此,或不因此,都哭了。放眼望去,淡白的躯壳使劲地互相缝合,从那里面溢出眼泪,眼泪蒸腾成了圆的云朵,一颗颗带着毛茸茸的末梢……夏颂的眼泪也飘到天上去了,她带着干燥的嘴唇,从人群中分裂出来,给了林因美一个用力的吻。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因美,你不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林因美发现自己每一次轻微的脉动都能抽出水来。她撤出一只手,反抱住了夏颂。
两个女孩子的友情,在大世界,实在微不足道,但足以令她们自己感伤。林因美侧过耳去,听到夏颂对自己说:“其实,我知道你也很喜欢老K,最后一次了,我们,跟他说句话吧!”
06
就这样,她们抓住了相遇的那个末梢,捏着自己的心脏,一股脑地向老K掷去——许多年后,林因美还记得摊牌时的背景:刮风了,身体渐渐胀起,耳边飞过草叶和书籍的碎片,老K却垂着他耶和华般的头颅,岿然不动,他在缓缓蚕食周身的静,然后吐出那股静。
她们都呆了。
“老K。”夏颂唤他,“我想跟你说句话。”
很近的距离,老K拿出他的眼,他的眼,让林因美条件反射出海子的诗——疾病中的酒精,是一对黑眼睛。
老K从地上站起来,仔细地看了她们一遍,笑了,走了。尽管没有和老K说着话,夏颂和林因美却没放在心上,因为当下,大的愉快压扁了小的愉快,新的快乐取代了旧的念想。无论如何,该死的青春期总算结束了。她们以麋鹿的姿态,一路奔跑着,妄图踩住快进,长大成人。
07
进入大学,其实,就是从一个圈旋入另一个圈,从一亩地踏进另一亩地,从一拨人中挤入另一拨人,如果没有重新转载自己的计划,大的变化对林因美来说是很小的。四年,1460个昼夜交替,她仍旧在方圆二十公里内生存,以一种温吞无害的面目,没有偏斜也没有出位,没有跟任何人擦枪走火,她真是人生的好演员。当然,很多时候,她还可以遇见老K,对于她这么慢热的嘴和老K这么静的怪人,沉默反倒是舒服的招呼,每周日,老K仍旧按时出场,携带一点点精力,一路遗漏,私酿着几毫克的金,在头顶炸开——一眼望去,所有的一切都一样,傍晚的光,一块半水豆腐,三块钱豆腐干,绞满手的食物,稀疏的对话中,面对这恒静的,令人感恩的生活,林因美简直想哭。
日复一日,她大学毕业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警校训练,运气不错,她成为了一名本社区派出所的民警。
社区民警,顾名思义,就是对其分担的社区进行安全防范。治安管理和群众服务等一堆琐碎的小事。这个社区很大,事也杂。但,林因美真心喜欢她的职业,因为,她仍旧呆在这么多年都没离开的老地方,与这些隔着肚皮也觉得安全的同类相处,用一种更加正大光明的身份,套一层皮,到处溜达——这也是她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
《派出所的故事》中有句台词这样说:“我想我年老后散步,我仍旧知道自己在巡逻。”有时候,林因美走着走着,觉得自己老了老了,提提袖就能闻到自己的甘平,有些人是没有长野心的,也不会对生活耍花招,她们真枪实弹地吃到了那呛人的油烟,从此一生平安。
08
春天到来的时候,一位大妈摇摇晃晃踏进了林因美的办公室。她有河马的大屁股,看起来也不那么好对付。大妈操着她的哭腔和眼泪,一路嚎叫,把林因美丨逼到了墙角,她的影子吊在她的头顶,遮光,这迫使林因美明白解决事情的重要。
于是,她们开始做笔录。
“请问您的自行车是什么时候丢的?”
“三月十一号,我下楼的时候,它就不在那儿了。”
“是什么××的呢?有上锁吗?挂牌×了吗?”
“这个嘛,容我细细说来。”
末了,大妈喝光了桌上的茉莉花茶,说:“我知道它一定会找到的!我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也没说过闲话,凡事掂量着做,像我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没有好报呢?”林因美觉得大妈还是挺可爱的,她从大妈身上瞧见了一个词,叫乐观。这是周五的傍晚了。屋内光线阴阴,大妈是她今日接待的最后一位群众。林因美和大妈一起出了门,门外有小孩子在荡秋千,太阳被吞尽了肉体,掉了一地的残骸,小孩摸黑走了,林因美就上前,在秋千上坐着,突然间,她觉得内心荒草丛生。
是的,她想起老K,这些年,孤独的老K在她心间走来走去,令她觉得日子很短,也很安全。林因美觉得他留下了很重的气味,这使她坚定地认为自己能够一直找到他,就像找到大妈的自行车。
09
两个月后,林因美升上了小组长,这意味着,她盘踞在办公桌前的时间增加,而巡逻的时间,将大大减少。2009年五月开头,太阳收割了花椒树的下半身,交接时刻一到,她以一种哀伤的姿态迈出了办公室的门,鬼使神差地,她带上了电棍和佩枪。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夜里走这么长的路了。”她无奈地这样想。于是林因美一直走,一直走到不属于自己的管辖范围,走到江边。江是城市的脐带,城市长大后,遗弃了江。夜里,在城市的漆黑边缘爬行,吮吸着彼此的建筑吐出一口口阴气。她用好笑裹紧了自己,边御寒边想,其实公寓和坟墓没有太多差别,他们同样用来寄存人类,生生不息,循环。就在这时候,呼叫机像静电“啪”地闪起。林因美听到指挥中心的通知:“各位在岗民警注意,三区发现一男子遇刺,嫌疑人沿江坂公路潜逃,请注意配合抓捕。”
她愣了愣神,嫌疑犯正在她的地区。几乎是反射性地,她掏出了口袋的配枪——也就在同时,背后浮出了一个人影,拿走了她的枪。
10
林因美看着老K,又诧异又奇怪,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在干吗?把枪还给我。”她伸长了胳膊,抓一把空——老K像只幽灵,扭着身子,向旁滑开。丝毫不动的是他的眼,像浮在空中的一杯酒,摇摇晃晃,却盛满了铁灰的冥顽。
风从江岸边阴险地吹来,林因美鼻子一抽,无故打了个喷嚏,就在腔喉被疏通的那一瞬间,她同样也闻到了——随风而至的——浓烈的血腥味。
——“老K!”骤然间,她愕住了,直直地看着前方。
一股寒意从她的骨头里渗出来。老K侧过头去:“是的,那人是我杀的。”在凋凋的林因美前,他很静很静,握着那把枪口,微微一转,索性仍旧同从前一样,以同样的温度凝视着林因美。在老K的注视下,她突然有个错觉,老K是豹,就算所有伙伴都被杀掉了,他从案板上活下来,仍旧决定一力维系这恐怖的生。
为什么,他为什么能够这么冷静?
“其实,我已经策划了很久,这个人,他害了我们家——我一直假装散步,走来走去,总算弄清楚了他的生活规律。”老K缓缓地说,微微昂头,吐出一口气。原来,是他诞生了仇恨,培植了仇恨,圈养了仇恨,瞒着所有活口,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等到有一天放出仇恨,他已经变成了仇恨的人彘。
林因美几乎是措手不及地流下泪来。“幸好夜黑,看不见。”她颠三倒四地想。
“老K,把枪给我,你逃不了的,自首吧!”她说。
“我从来没想要逃。”老K沉闷地笑了。“我只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我,我可以吻你一下吗?”老K好像撤返在十字头的光阴,穿梭在小巷里,低低地——自在地——削薄他的笑,像在玩一个黑色幽默。“别问我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这么久了,我一直喜欢你。”
“可以。”林因美合上了荒凉的眼睛,合上了豆腐店的大门,以及阴天。
然后,她听见一声枪响。
11
请相信,人生,有时是可以拿数字来管中窥豹的。
比方说,钱,春夏秋冬,烟削瘦的速度,眼睫毛的卷度,许多次的相遇以及,一句真话的美。又或者是,社区民警林因美佩戴的,一把子弹数为零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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